前番顾长钧派人寻她来,却未得机会谋面。因此听说他今日早归,周莺便主动前来请安。
雪下得不小,一路走来,兜帽上结了霜,脚上穿的绣鞋给雪水浸透,凉的快没知觉了。任何事儿遇上顾长钧,她总会忙乱出错,临行连木屐都忘了穿,此刻只得硬着头皮扛着那冰凉的触感。
为表尊敬,她一进院子就摘了兜帽,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食盒,紧紧抱在怀里生怕里头的汤水冷了去。
候了片刻,北鸣才笑着请她进去。
掀开夹棉藏青色帘子,偌大的穿堂里零星置着几只椅子,周莺上回来此,还是五六年前,养父带她过来跟三叔借一只前朝名士的字帖,给她开蒙用。
书房仍是过去的模样,顾长钧数十年如一日的在此看书、议事,也在此休息。
南面是整面墙的博古架,里头珍玩宝物不一而足,窗下一张大炕,是平时顾长钧下棋的地方。北稍间便是书房,靠墙摆着一张画案,正中是书桌,此刻顾长钧就坐在书桌后头,穿着靛蓝云纹袍子,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水头极好的玉簪固定住。
周莺不敢多瞧,手里提着食盒福身拜了拜,听得上首顾长钧沉默良久方“嗯”了一声代表他在听。周莺见他似乎没有打算说话,便从食盒里捧了一盅汤水出来,低声道:“三叔夤夜瞧书,夜里风凉,莺儿备了暖身茶,请三叔尝尝。”
顾长钧丢开书,抬头朝她看过去。
她头垂得极低,身上的披风解去了,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淡青色宽松袄裙,裙底湿了一块,想是适才在外头踏了雪。朦胧昏暗的光下,他瞧不清她面容,只见她躬身捧着汤盅,瞧来便与侍婢无异。
顾长钧抿了抿唇,道:“搁下吧。”
察觉到他声音里暗涌的几分不耐,她心内茫然,却不知自己如何令他着了恼。
周莺定了定心神,上前将汤盅放在书案上,嗫喏了片刻,想着要不要问问他上回寻她何事。还未开口,就见他手里已经拿起了适才丢下的那本书,漫不经心道:“有事?”
看来他已经不记得那天叫人传她过来说话的事。也是,他这样忙,在外头做的都是大事,内宅那点芝麻绿豆的小事,想来他早已忘却了。
周莺慌忙垂眼一笑:“无事,不扰三叔了。”
她急急退了下来,行至明堂,余光瞥见隔间角落的矮凳上,放着几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和两双玄色靴子。
是她前番送过来的。依旧放在那儿,他果真不曾穿用。
周莺自嘲地笑了下,快步走出了屋子。
顾长钧撂了书,视线落在桌角的汤盅上头。热气袅袅,难为她裙子都浸透了雪水,这汤竟还是温热的。
信手拨开盅盖,里头澄亮的汤水入目。切得细细的参丝,和着百合,透出微辛的姜水味道。
顾长钧忽然想到,若是此刻跟前再摆几只雪团子,合着这暖人脾胃的汤水,料应是极美的。
但那汤水,他终究不曾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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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莺病了。
昨晚回来时小腿以下已没了知觉,当时还不曾在意,熟料清早想起身,竟是天旋地转,头痛得像有小人儿在脑中击锤。
在老夫人那边告了假,怕过了病气给人。春熙过来探了一回,陈氏也叫人送了汤药来。
周莺难得不用早起,狠狠地睡了几个时辰,待醒来时,竟已是傍晚了。撩开帐子,就见落云守在外头炕上,神色有些落寞。
周莺挣扎起身,把落云喊过来问话。
落云瞒她不过,只得说了:“……适才奴婢听二太太身边的春娟说,姑娘的婚事……吹了。”
周莺怔了下,听落云道:“说是三叔不待见叶家,不同意,老太太不敢应,已经打发了狄太太。”
周莺心内浅浅地松了口气,推了落云一把:“以后这样的事,不准打听。叫人知道,还以为我多想离家,没的叫人瞧笑话。”
落云眼圈微红:“在别人跟前,我自然不说。奴婢和姑娘相依为命,有什么不能和姑娘说?奴婢是担心,姑娘不小了,别人家这个年纪的小姐,早就定了婚事,只等绣嫁衣出嫁。姑娘的事儿因着守丧耽搁到现在,如今连人都未曾定下。侯门嫁女,光是走六礼就得一两年,便是姑娘等得,叶公子这样的人,又有几个?这回错过,将来遇见的,谁知又如何?”
叶九公子是顾长琛的门生,旧年常在府上走动,前去拜见老夫人时,因那时周莺还年幼,未曾十分避退,两人曾谋过面,甚至周莺还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
叶家家大业大,叶九公子的曾祖父早年做过苏州织造,借由丰厚的家财,随着子侄及第入仕,声威日胜,渐渐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世代苦心经营,才培养出叶九公子这么一个出众人物。叶九公子名叶昇,是叶家长房嫡幼子,生得唇红齿白洁净挺拔,顾老夫人很是喜欢他。狄太太上门说和,当时顾老夫人就有些意动,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看大的,又都是顾长琛在意的后辈。若是能结为连理,想他在天有灵,也会十分欣慰。
可顾长钧不答应。
周莺暗自叹了口气。她这辈子,做了这顾家的姑娘,就少不得得为顾家的利益着想。朝廷上的事她虽不懂,但这些年养父和三叔之间的争执她看得多了,因为政见不合,连亲兄弟都不能和解,更遑论叶家还是外人。
周莺这一病,转眼就是小半月,适逢她手帕交郭芷薇的祖母郭老太君生辰,因和安平侯府住得近,两家关系尤其亲近,当日,陈氏携周莺和幼子顾麟到场。过了垂花门,就被郭芷薇和她嫂子郭二奶奶迎进了上房,里头已到了不少宾客,热热闹闹说着话儿。听说安平侯府女眷来到,屋中明显一静。侍婢打了帘子,一阵浓郁的香风从里扑了出来。
按身份续了礼,几个女孩子就涌过来围着周莺,要和她一块儿去后院瞧腊梅去。
周莺目视陈氏,得她首肯才笑着应了。郭芷薇牵着她手走在前面,四下再没长辈,众女活泛起来,郭芷薇笑道:“今儿都来了我这儿,少不得我得做回东,趁着宴还没开,请大伙儿去百香阁喝茶去。”
几个姑娘就往后园而去,百香阁临水而建,南面是水,北面就是梅园,郭家这片梅园有些规模,是在整个京城都出了名的,百香阁也是因这梅香而得名。
郭芷薇请那几个小姐在小厅坐了,牵住周莺的手与大伙儿道:“莺姐儿最懂烹茶,我请她替我掌掌眼,姑娘们稍待。”
带着周莺推门进去了,一扇大屏风后立着好几排通到屋顶的书架子,摆满了各色卷册。这百香阁本就是郭芷薇与家中姊妹们读书开蒙的地方,周莺也知道,她收藏的好东西,多半都藏在这书阁里。
郭芷薇朝她指指后头的书架:“莺姐儿。”
周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光线昏暗的书阁后头,缓缓转出一个人来。
周莺面色一变。
那人已飞快拱手躬身下去:“顾姑娘!”
周莺气血翻涌,横眉瞧向郭芷薇:“芷薇你这是何意?”
郭芷薇连连朝她作揖:“莺姐儿,我也是没法子,我三哥百般央我,说你要是不见叶九爷,他……他就要生生憋死了……”
周莺转身提步就朝外走。
叶昇急道:“顾姑娘!您请留步。”
几步蹿上前去,拦住了周莺去路。
郭芷薇脸色发白,不住哀求:“小声些,小声些!莺姐儿,你别怪我,我也是见叶九爷他,实在太可怜了……”
周莺目光澄亮,容色冷的如霜似雪。“叶九爷可怜,我不可怜,我的名节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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