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百益亦是趁这回年节回的京,是陪祖母姜老太君上山进香的。
老太太和几个旧识在庙里头遇见,就在厢房攀谈起来。罗百益是罗家香饽饽,祖父母宠得过分,爹娘也拿他没法子。之前说要给他相看,他总不愿意,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这才正月十二,不等正月过完,老太太就急着进庙上香,还非拉着他来护卫,“巧遇”的几个太太又不停地偷眼打量他,嘴角噙着笑,罗百益心里明镜似的,这多半是想再给他说个媳妇儿。他亦注意到了那厢房里屏风后头影影绰绰,想是那姑娘就在后头偷瞧他。
罗百益在老太太跟前告了个假,带人悄声绕到屋后,朝里头一瞧,屏风后已不见了人,却在炕边多了个红脸立着的姑娘。
罗百益常年习武,六识过人,隔着虽远,也瞧清了人家姑娘模样,鹅脸蛋,花瓣嘴,远山眉,睫毛低垂瞧不清眼睛大小,多半样貌不丑,但微有些胖。是老人家喜欢的那种“福相”。
罗百益一眼看完,心里凉了半截,他可不喜欢这样富态的。
带着人在园子乱逛,本心情不大好,没想到就在另一个院子前头,凑巧撞上了周莺。
罗百益不过随意朝里头瞥了一眼,哪想到就见着个画上走下来的仙娥倚在那院廊前柱子上。乌发如云般叠在头顶,缀着根白玉镶金的簪子,流苏坠在俏脸边儿,美眸流转,依稀是洒了碎金在眼底。琼鼻微翘,不知和丫鬟说着什么,眉头轻轻一凝,罗百益心里跟着猛地一荡。
再朝下瞧,削肩窄身,穿着鹅黄小袄,杏色澜边,上头绣了小朵小朵的金桂,下头一袭月白百褶裙,严严实实盖着鞋面。
半侧着的脸,听见他身后小厮喊“将军”,她愕然地转过头来。
看清整张面容那瞬,罗百益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呼吸跟着艰涩起来。
他身后的小厮不解风情地追上来:“将军,将军,您怎么了?”
廊下那美人儿受惊一般地从眼前消失了。
罗百益好容易才回过神来,忘了去怪罪小厮坏了他的事儿,张开嘴,声音微哑:“去打听打听,方才那是什么人。”
京城的勋贵们有名有姓,很容易就将周莺的身份打听出来。罗百益风风火火地赶回了祖母歇息的院子,耐着性子等那几个太太说完话告辞回去,他噗通一声跪在祖母的身前,瞪着眼道:“祖母,我不要张家二姐儿,我想娶安平侯府的大小姐顾莺!”
姜老太君当即就寻人打听了这位姑娘,陈氏那边刚散,就听人传报,说姜老太君听说她在此,想请她和顾大小姐过去一块儿坐坐。
两家向来没什么往来,罗将军又和顾长钧不大合得来,两人旧怨不少。陈氏心里犯嘀咕,但姜老太君毕竟辈分摆在那,碍于情面只得带着周莺去请了安。
陈氏回来跟顾老夫人将今天的情况一股脑全说了,又道:“媳妇儿亦偷偷叫人打听了,今儿罗家去,也是为着相看,相的是宛平张文正大人的外甥女儿,罗百益没瞧中,恰巧遇上咱们莺丫头,这便活了心,那姜老太君还说下回要来探您,咱们两家交情可没到那地步,您说不是想结亲,能是什么?”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这罗家只怕,未必是那个意思。”罗百益和顾长钧在朝堂上不对付,两人旧怨极深,两家各自守在自己阵营,随意有个风吹草动,就有可能牵连甚广,顾老夫人这种事看的多了,她有顾虑。
这边厢顾老夫人稳如泰山,那边罗百益却等不及了。他祖母回来跟他娘商量了去顾家说亲的事儿,他娘一百个不同意,隔着帘子,他听见他娘压低了的嗓音:“……那顾小姐我曾在狄家宴上瞧过一回,生得沉鱼落雁不假,可一副薄命相。娘您想想,她自个儿父母没了,给顾家抱养回来,才没几年,她养母就血崩过世,又隔才两年,连她养父也突然暴毙,死了。这分明是个克星、祸水!咱们百益成亲,是为兴旺家室传宗接代的。那顾小姐命这样硬,娶回家来,克死我倒算了,若是给百益添个麻烦,可不是绝咱家的路吗?再说那安平侯顾长钧,向来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目中无人,若上门求娶不成,还不知要给他如何奚落,百益要如何做人啊?”
罗百益听得祖母久久不语,料想是母亲这番话起了作用。家里虽然宠他,可在婚事上,可不是全凭他自己拿主意,上个妻房就是家里替他做主娶的,他爹娘半点意见也没问过他。
罗百益知道自个儿母亲是什么性子,能镇得住武将的女人自然彪悍,他若是敢进屋求一句,他娘就敢把他绑了不许出门。
罗百益决心自己为自己后半辈子的快活日子努一把力。
他悄声回院里换了衣裳,驾马就溜了出去,打听到顾长钧今日在宝香楼和官员饮酒,他便叫人清了楼下的场,自个儿守在靠门的座位,一等就是大半天。
今儿席上用的是金茎露,入口甘甜清淡,后劲却不小,出来一吹风,纵顾长钧海量,仍不免有些晕眩,在几个官员目送下上了马车,才驶出巷口,就听后头有人连声喊他。
“顾侯爷留步!”
北鸣回头一瞧,见是罗百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主儿他识得,侯爷可不太待见这位。
顾长钧伸手撩了帘子,见北鸣一脸的一言难尽,他眉头轻轻蹙起,身后罗百益已纵马追上,俯身凑近车窗堆笑道:“顾侯爷过年好。”
顾长钧眸子微顿,缓缓撂下车帘,隔帘传出疏淡的声音:“罗将军有事?”
罗百益嘿嘿一笑,推了把一旁的北鸣,勒着缰绳随在车畔,含笑道:“凑巧遇上顾侯爷,这不,大年下的,想请侯爷喝顿酒,一块儿乐呵乐呵。”
那边厢北鸣惊掉了下巴,车里的顾长钧也意外十足。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饮多了酒泛了醉意。若没记错,他与这位不但没交情,甚至还闹过几回不愉快吧?上回赈灾,也是这位几回在中间使绊子想给他难堪?
顾长钧嘴角微牵,似笑非笑道:“顾某今日不得闲,来日罢。”
不过是一句推辞之言,再蠢的人也当听出其中疏远之意。那罗百益却不在意,笑笑道:“也好!那明日罗某携礼至,顾侯爷可要赏个面子。”
顾长钧顿住,半晌没有出言。
罗百益哈哈一笑:“顾侯爷,那罗某明儿再来叨扰。”
抱一抱拳,驾马去了。
北鸣半晌方回神,望着罗百益去的方向,凑近了车壁道:“侯爷真答应与他喝酒?”只怕他没安好心啊……
顾长钧捏了捏眉心,头在隐隐作痛,心想,自己别是真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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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侯府,几个幕僚聚在柏影堂次间议论着罗将军今日举动的用意。
闹闹吵吵,总理不出个头绪。
顾长钧在里间换了寝衣,头有些痛,便不大想出去听了,他随意披了件袍子在肩,走近小窗瞧了瞧天色。
天黑下来,阴云笼住了月,玉兰稀稀薄薄地绽开了,有微弱的香味裹在犹觉冰凉的空气中。
做官久了,也难免觉着腻。生命大半时间都用来争来斗去,说真的,他也会觉着累。
只是这道儿既走上了,没那么容易停下步子,如今偌大侯府上下这些人都指着他过日子呢。
顾长钧不是个会伤春悲秋的人,这念头也只是偶然在心头闪一闪,片刻也就歇了。
他闭窗回身,喊北鸣过来叫外头散了,换了衣裳,决心去内院瞧瞧母亲。
锦华堂外,落云扶着周莺正往外走。远远见北鸣提灯走在前头,落云低声提醒:“姑娘,侯爷过来了。”
周莺忙避在一旁,蹲身下去行礼:“三叔安…”
顾长钧点点头,径直从她身前走过去。
周莺垂头没敢瞧他,待他去得远了方起身继续行路。
落云不免笑劝她:“姑娘太紧张了,侯爷又不吃人。”
周莺抿了抿唇。不吃人,可比吃人的还可怕。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那个梦,梦里的三叔,穿一身黑衣,手握长剑,脸上溅了许多许多别人的血。
他看过来的目光,似是要将她也赶尽杀绝。那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眼神。
直至如今,她都不敢与三叔对视。见着他就不自觉地声音发颤,腿抖,这毛病想来一时半会儿是改不成了。
顾长钧请安毕,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就回了柏影堂。
北鸣端了只壶进来:“侯爷,莺姑娘叫人给侯爷备了醒酒汤,叫小人煨在泥炉上,等侯爷来了盛给侯爷喝。”
顾长钧看了眼盛出来的汤水,他依稀忆起,过去也曾有许多次,他在外饮了酒,桌上就准有这汤备着。
他从没注意过的那个女孩子,已经默默地为他、为这个家做过很多事。
顾长钧手里拿着书,默了片刻,方用极缓极缓的声音道:“放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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