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慧约了几回都没能约到周莺,不止她,近来周莺那些手帕交也见不到她的人。
周莺近来少出门,或是在老夫人跟前侍奉,或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她有心事,飞速地瘦下来,偶有一日顾长钧归来的早,在锦华堂瞧见一个非常瘦削的影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周莺。
她连背影都蒙了层郁色。
老夫人在顾长钧跟前叹气“莺娘这孩子,近来瞧似没精打采的,从上回受了风寒,就没大好过,那个给她瞧症的老张不行,若请了林太医,又怕人家觉着小题大做,我正为难,长钧可还有相熟的医者,不若请来给孩子瞧瞧。”
“好,交给我吧。”
两日后,顾长钧请了林太医上门,从前林太医给老夫人瞧症,是念在两家世代积累下来的情分上,府里轻易不好总是烦劳他,周莺陈氏等人瞧症都是瞧那张郎中,上回周莺从陈家回来,事出紧急,又出于保密的考量,顾长钧方请了林太医过来,且瞒了周莺的身份。
锦华堂里,老太太关切地望着正给周莺诊脉的林太医。
林太医一诊上脉,心里就是一惊,这脉象分明就是上回那个、顾长钧床上的女人。
他久在顾家行走,周莺又是常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他认识周莺,也知道周莺的身份。
她那日中了那种烈性之药,又在顾长钧房里,这叔侄二人的关系
林太医脸色白了一白,怕给人瞧出他震惊的样子,忙半闭了眼睛,垂下头,心里七上八下地诊了脉。
顾长钧事先吩咐过,说为安老夫人的心,只请他说是风寒小症,若有其他问题,背后偷偷告知他一人就好。林太医一开始只以为果真是要安顾老太君的心,如今知道了那重关系,他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安平侯应是担心俩人的关系给老夫人知道了吧所以才提前打招呼的吧
林太医这个脉诊的有点久,他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撞上顾老夫人关切的眼,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方迟疑地道“姑娘没什么大碍,旧症未愈,近来多休息就好,如今吃的温补方子还继续吃着,慢慢调理”
他提着药箱站起身,就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知道了这种高门大户的秘事,于己身安危无益,还是少参与的好。
顾老夫人蹙眉“太医,真的没旁的事这孩子近来精神差,胃口也不好,瘦了这么多,没大碍吗”
林太医下意识地给顾长钧打个眼色,勉强笑道“老太君安心,若姑娘有恙,小人岂敢隐瞒”
顾老夫人不好再问了,再问就是不信太医。既费力请了人来,无论说是什么结果,她都得怀抱感激。她也没想到顾长钧会请了林太医,小孩子家的病症,惊动到太医院掌院那,未免太兴师动众小题大做。
林太医满腹心事地走出来,连在前引路的顾长钧停步下来都没发觉,林太医险些一头撞在他身上,顾长钧伸手虚扶了一把“林先生,小心。”
林太医抬起脸,顾长钧立在一丛芭蕉前,神色平静淡漠,一点儿心虚不安的模样都不见。
林太医尽量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僵硬“姑娘的病症,侯爷可知晓”
这是试探,万一这个姑娘并不是当日书房那个,或是顾长钧扯个借口掩饰过去,他也是可以假装相信的。
顾长钧唇角轻轻一勾“自然知晓,我想知道,可有好转”没否认,用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承认了。
林太医见惯风浪,多年宫中行医,什么阴私没见识过,在离谱的事情他也能消化,可此刻对着顾长钧这种毫不掩饰的态度,他特别意外。
安平侯承认的,未免太快了吧这意思,是想将那姑娘的身子今后都交给他料理了
林太医有些头痛,看来不想蹚这浑水也只得硬着头皮蹚了。
“姑娘用了半个多月补药,气血好些,但宫寒的毛病不是短时日能改变的,侯爷不必过急,姑娘年岁还小,再过几年,许就好了。”
两个大男人在太阳底下讨论一个小姑娘的私密事,林太医是医者父母心,倒不觉什么,顾长钧却是脸色有些难看,握拳咳了声,别过目光“有劳先生。事关小辈私隐,还望先生”
“放心,放心,侯爷既请我来,自是信我,必不会辜负侯爷信赖。”
林太医表了忠心,快步从侯府走了出来,抬手抹了把汗,回头瞧瞧安平侯府四个大字的金漆匾额,不由摇了摇头。
安平侯多年不娶,原来是为着这种情由。
林太医心中猜想的那些事顾长钧无从知道,他午后去衙署打了个转,傍晚回来,看见桌上的桂花糕,突然想起那个做糕点的人来。
这么些天,她再也没来过,他说要糕点,她也只是令别人送过来。她有意躲着他,他知道的。前番他在明堂下看见眼里盈了光的她,和如今这个眼神晦暗的姑娘判若两人。
婚事在缓缓推进着,听说已经开始合八字了,合过八字,大抵就要把日子定下来。
昌平侯府是他在政事上不可多得的助力,顾长钧是想维系好这门关系的。
立在窗前瞧了瞧天色,乌云沉沉的压在半空,日头已陨落了,院中的灯笼给风吹得使劲的摇曳着,火苗像起舞的精灵,瞧天色,是要下雨了。
梅雨季节就要来了。
北鸣到青萝苑请周莺的时候,她正歪在临窗炕上做针线,听说顾长钧请她去柏影堂,她心里有些抗拒。
落云已慌着给她找衣裳,吩咐叫把新做的点心取两碟带上了。
周莺没有婉拒的勇气,下地穿了鞋,顺从地换了衣裳。
柏影堂里,顾长钧在桌前写字,窗外一道轰隆的雷声传来,他抬眼瞧向窗外。
天色黑沉下来了,远处隐约闪着一个光点。
那光点慢慢近了,落云搀着周莺,跨过月门走进院来。
她果然瘦了很多,憔悴得像大病了一场。
他在桌前端坐着,等她缓缓走进来。
她照常提了食盒,知道他不喜饮汤,后来送的都是点心,是这些天来,她头一回亲自端点心过来。
两只青花小磁碟,盛着软糯的桃花酥,白色晶莹的酥饼上坠着鲜艳的桃花瓣儿,顾长钧知道,这些花儿朵儿,多是她带着人采的,小心存放着,就为做这些精巧食物,或是酿酒。
安平侯的主子们从来不需做这些的,每个房里都有用不完的下人,事事都有人操持着,她却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要亲手做。
顾长钧的目光从碟子上,移到她面上。
周莺半垂着头,缓缓曲下身子。
不等她问完安,顾长钧就指着对面的圆凳道“你坐。”
周莺抿了抿唇,小心坐下了,半晌没听见顾长钧开口,她挣扎着问道“不知三叔唤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顾长钧“唔”了声,起身绕过桌案,在旁边的书架上取了一只药包,“这是林太医配的方子,你带回去煎服,说是一日服两回,详细的,等下回林太医来,你可询他。”
顾长钧难得说这些话,将药推向她。
周莺脸色微微泛了红,道“谢三叔。”又道,“又给三叔添烦了。”
她取了药包,起身“那我就”是要告辞了。
顾长钧蹙了蹙眉“你留步,我有话说。”
周莺就立在那垂手听着“三叔请讲。”
温柔的声线带了几分疏离,她的心早飞到外头去了吧
天际又一阵雷声隆隆地压过来,越发低近了。顾长钧拇指在袖口轻轻摩挲了下,淡声道“有些事,不必思虑过多,若因此成疾,反惹人多心,你祖母是个精明人,你如此心重,她必要挂怀的,若问你,你如何答话”
周莺缓缓抬头,眼底不争气地结了一层水雾。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当着面就把这难堪的事豁开了口子,就当不知道,就假装当作忘了,就从此不要再照面,不好吗
周莺咬着下唇,眉尖蹙起,“三叔,我没事,我只是风寒未愈罢了,过些日子就好了。”
她飞快地屈膝下去“就不扰三叔了,我”
“周莺。”顾长钧声音低沉,这样当面喊她的名字,是头一回。醇厚的音调里有压抑的紧迫,他要她说,一定要她面对。
周莺眼泪不受控制地漫下来,心底那一直绷得紧紧的弦断了。让她一个人难受着就好,让她自欺欺人的逃避就好,为什么非要逼着她说
“我没事,”周莺抹了把眼睛,笑着道,“三叔不必为我伤怀,那日醉酒出了丑,怪我大意,三叔别生气,我以后不会的了。”
顾长钧压低了嗓音“你若当真放得下,又岂会如此逃避周莺,非我想插手你的私事,只是老太太实在忧心,我不能不替她提点你几句。”
周莺垂头,她想挤出个笑说声“谢谢,我没事”,或是轻松地说句“我已经忘了”,可她心底无尽的苦涩和委屈,就那样卷了上来,铺天盖地,叫她再也无法承受。
她回过头来,用泛红的眼睛盯住顾长钧“三叔到底想我说什么非要我当面细述,自己是多么不知羞耻的缠着三叔,多么没羞没臊地做下丑事吗三叔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为何还要喊我来,当面这般羞辱我三叔瞧我不起,我懂得,三叔您担忧什么,怕我在祖母面前说漏嘴,毁了顾家的名声吗”
每每回忆一遍,羞耻感就要淹没她一回。心疼的要命,呼吸都困难了。
他为何非要逼着她回忆那些事
周莺咬着唇,想到那天自己一次次扑向顾长钧,想到自己哭着求他不要走,想到自己在他的帐子中醒过来,想到自己衣裳凌乱的样子,想到林太医说她子息艰难
云端那闷雷,一道道地击下来。
“三叔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没脸说。”
顾长钧眉头蹙紧了,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周莺自暴自弃地道“三叔若不放心,便送我去家庙吧。这辈子青灯古佛,我甘愿了。”
她抬起眼,倔强地想挤出一抹笑。
眼泪一滴滴坠下,顾长钧看着她这幅沉痛不堪的样子,忽地心中一闪,明白她究竟在纠结什么。
顾长钧嘴角几不可见的抽了下。
难不成,她以为自己和他做了丑事
顾长钧几乎想拿把锤子,敲开她脑袋看看她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了。
气氛陡然就尴尬起来。
原来她痛不欲生的缘由,不止因羞愧自己受那药性出了丑,还脑补了这样一出可笑的戏码,以为她和他
顾长钧恼得拍了下桌案。
上头甜白瓷茶盏颤了两颤。
“你把我顾长钧,当成了什么人”
“趁人之危,罔顾人伦”
他气得笑了“你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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