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门前候了片刻就被迎进了太后的寿芳宫。
太后已年逾古稀, 除宫中重大庆典外,已不接见外面命妇的朝拜了。
但顾老夫人身份情分都与旁人不同,太后在偏殿见了顾老夫人和周莺。
周莺扶着顾老夫人行了礼,太后叫看座, 顾老夫人在下首圈椅上坐了, 周莺立在身后,见宫人递茶过来,忙代为接过。
顾老夫人走得急, 此刻还有些喘,周莺将茶试了试温度方放在她手上,然后就在椅后轻轻抚她的背替她顺气儿。
太后有所动容,挑眉多瞧了眼周莺。
“还是顾老太君有福气, 这样乖巧懂事的孙女儿,难得。”
太后赞了一句, 顾老夫人客气了一番。然后就说明了来意。
“长钧过去在战场,三不五时也会叫人带个信儿回来,好叫家里头安心。这回听着的传言实在骇人, 不得已才厚颜请求入宫, 想问个准信儿。娘娘您懂老身, 丈夫死了,长子没了,次子远在外乡, 膝下就这么个孩子”
一面说, 一面用帕子抹了抹眼睛“这把岁数了, 叫太后娘娘瞧笑话。”
太后忙劝“顾都尉行事稳妥,带兵又有经验,老太君莫太忧心了。本宫常年不理事,倒未听说什么,老太君若不放心,本宫叫人去御书房找御前的人打听打听。”
就招手喊来一个心腹宫人“去找刘德海,就说本宫问,前方战事如何,顾都尉可有消息。”
那宫人领命去了,而后便是有心无力的闲言碎语中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听得外头有了人声,顾老夫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是宦人拖得老长的唱声“皇上驾到贵妃娘娘到”
顾老夫人忙抹了把眼睛与周莺一块儿站起身来。
晋帝穿着玄底绣金龙袍服,带着冠冕,亲自扶着罗贵妃缓步走了进来。
给太后行了礼,方朝老夫人和周莺抬抬手“请起。”
又道“顾老太君请坐。”
顾老夫人勉强坐了,慌忙擦拭眼角的泪,怕给人瞧了笑话。
晋帝温声道“两军交战,漠北鞑子狡猾得紧,用些计策乱我军心也是有的。朕对长钧有信心,军中每三日奏报一回军情,待今夜过了,明儿一早就该有新消息了,老太君定要保重自身。”
皇帝亲口出言安慰,顾老夫人只得起身道谢。
罗贵妃朝周莺招了招手“顾小姐,好久没见了,上回万寿节,西域贡了好多料子进宫,皇上赏了本宫不少,鲜亮料子,本宫少用,适合你们年轻女孩子,你来,随我去挑几样。”
周莺正要推辞,便听晋帝道“也好,顾小姐随贵妃去,叫太后和顾老太君说说体己话,朕便不扰了。”
皇帝金口玉言,谁又能说个不字,老夫人起身道了“万岁”,暗自给周莺打个眼色,嘱咐“莫要给贵妃娘娘添麻烦。”
秀毓宫内外都熏着上用的龙涎香。味道淡雅,绵长。周莺垂首恭立在稍间,罗贵妃进去更衣,已经约莫一刻钟了。
宫中处处不自由,身为臣下半点选择余地都没有,罗贵妃叫她来,是在皇上太后跟前过了明路的,连顾老夫人也未敢说个不字。周莺再不安,也不敢表现在面上。
珠帘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莺垂低了头,还未喊出“娘娘”,垂眼望去,却见着一双玄底金龙靴子。
周莺脸色发白,忙伏低下去“皇”
一双手蓦然环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
周莺骇得白了脸,顾不上害怕,忙退后了两步。
“皇上”
晋帝负着手,在她跟前站定了。
一挥手,屋中服侍的宫人全退了下去。
周莺心中一紧,不懂为何是晋帝在这儿。
难道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晋帝出现在太后宫里,又出言叫她随罗贵妃来此,而他自己就在此等待着。
这简直太荒谬了。
晋帝并不在乎周莺如何作想,他负手行至炕前,径自坐了,慢条斯理地道“听说,你十六了”
周莺咬了咬嘴唇,低声道“皇上,臣女不识礼数,不知皇上在此,臣女”
“不紧要。”晋帝笑道,断了她离去的路,“朕想与你说说话,顾小姐,不会介意吧”
这种情形明显已超出周莺的认知,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与龙座上那个人有什么关联。
“还记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吗”晋帝好像看不出她的窘迫,随意扯个话题攀谈着。
周莺摇摇头“当年臣女年纪还小,许多事记不清了。”
那时,也就四五岁吧有些记得的,也不如忘却罢了。记得反有记得的烦恼。
“可怜见的。”晋帝叹了声,目光灼烈地瞧着周莺,“你的来历,顾家有告诉过你吗抑或,有没有人提起过,你生得像什么人”
周莺摇头“回皇上,不曾。”
她从头到脚处处写着戒备。晋帝心底有些遗憾,隔着君臣关系,毕竟不能彻底的撕下颜面不要,他能做的,又有些什么
难道真能趁着顾长钧在外征战,便趁势扣住他侄女儿
这种事做起来容易,可伤了朝臣的忠心和脸面,却不大容易挽回得。
金地能做的,也唯有贪婪的,在周莺面容上寻找他渴望的那个影子。
眼角眉梢,哪怕有一分相似,也足慰他煎熬了半生的相思。
内殿,罗贵妃掩着帕子不叫自己咳出声来。她贴身女官心疼地抹了把眼睛“娘娘,皇上太过分了,这可是您的宫里,当着您的面儿啊。”
罗贵妃迅速抹去了嘴角的血迹,自嘲地笑了下,“这有什么我在意吗”
她长长的指甲扣着那染血的帕子,勾着嘴角道“入宫头一晚,他抱着我,喊得就是别人的名字,我若连这个也在意,岂不早气死了”
宫人心疼地去握她的手“娘娘,仔细又把指甲弄断了,好容易养起来的,上回的伤指还没好呢。”
罗贵妃冷笑“放心吧,为着这点事儿,不至于。”
“啪”
外头传来清脆的碎瓷声。
宫人撩帘瞧了一眼,骇得瞪大了眼睛。
晋帝握着周莺的指尖,心疼地瞧着她烫红的手背“要不要紧,朕叫人传太医”
周莺慌得忙把手抽出来,白着脸一退再退,“皇上,祖母还等着臣女”
隔着那张炕桌,晋帝才没继续追上来,压低了嗓音哄她道“你在宫里,等明儿听你三叔的信儿,不好吗今晚叫贵妃陪着你,宫里头好看的好玩的朕都叫人给你送来”
周莺咚地跪了下去“皇上,三叔生死未卜,他为国征战,险象环生,臣女答应三叔,要照顾好祖母,请皇上恕罪,臣女告退了”
几句话提醒着顾长钧是为稳固这江山才去的,是为了眼前这个真龙天子坐稳了位子才去的。他却在后宫设计逼迫他的家眷,成什么样子
周莺不待晋帝应下,咚咚扣了头就朝外走。
如果晋帝震怒,要砍了她的脑袋,她也认了。
晋帝抿了抿嘴唇,想喊住她,可想到她适才的决绝,她那个眼神似曾相识
如果强行留下她,她会如何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是
罢了,他不敢赌,不忍心赌。
留着她,留一点念想吧。
周莺跌跌撞撞地回到寿芳宫,她候在外殿,没人注意到她的紧张。摊开手掌,冰凉的汗湿的双手,指头还在打颤。
皇命难为,如果适才晋帝强令她,她该怎么办
那个红衣女人说得不错。
她这张脸,就是祸端。
周莺也曾以自己过人的美貌而自得过,而今在这种情形下,她却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些年若不是三叔护着,若不是安平侯府的名头护着,她会经历些什么
不敢想
夜色深了,上院总算安静下来。
周莺换了家常衣裳,坐在床头手里捧着绣绷子。
想给顾长钧做几双鞋袜,待从北边回来,天气许是更冷了,要多夹一层棉,针脚细细的,叫他穿得舒坦。
不知为何,过去他从不曾用过她做的针线,是来往多起来之后,他才常常把她做的针线穿在身上,周莺为此做得更卖力了。每每去送新的衣裳鞋袜给他,也能顺道见个面,多说几句话。有时他在理事,埋头在书案上写文书,她远远瞧他一个侧脸,也觉得有些安心。
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喜欢她。甚至喜欢得有些疯狂。
周莺手里还握着针线就睡着了。
耳畔听得一个凄厉的哭声,她惊得抬起眼,就看见一个面容与她有七分相似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跪坐在地上。
“他已经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要再骗我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
“他若是活着,怎可能眼睁睁瞧着我住在别的男人的院子里为了这孽种,我才错失了和他一同赴死的机会。别把它抱给我,我瞧见就恶心恶心透顶”
周身热起来,温度越来越高,最后四周已全是火。
周莺回过头去,见一抹鲜红颜色跳入了火海当中。
养父遮住她的眼睛,强行将她抱起。
周莺再回头去看,只见火舌已吞没了房舍。那个红衣女人,再也看不见了。
眼泪不知不觉爬了满脸,周莺睁开眼,手里还握着绣线。
那个红衣女人,她的生身母亲。留给她的,没有任何温情的回忆。
自己被嫌弃,被厌恶,就在这样的委屈里,小心翼翼地长成了今天这个胆小柔弱的姑娘。
她总是害怕别人厌恶自己,放逐自己。
好容易有那么个人,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怕,他会护着她。
可如今连这个人,也没了消息。
周莺捂住脸缓缓地蹲了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都是煎熬。
顾老夫人派人在各城门守着,但有半点消息,都要第一时间通知锦华堂。
周莺守在老夫人身边,半步也不敢离开,生怕错过了顾长钧的任何消息。
终于在六天后,家里收到了顾长钧的第一封平安信。
老夫人捏在手里瞧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洒了满脸。
字里行间,全都没有提过半句周莺。周莺按下心底的涩意,强撑着恭喜老夫人。
待她出了锦华堂,回到自己屋中换了衣裳,在枕下发现了顾长钧写给她的亲笔书信。
顾长钧在府上有暗卫,周莺听说过,却从没见过,想必这信,便是那些人递过来的
狂喜地打开信纸,方方正正的洒金笺,上头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想你。”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甚至没有一句完整的话。
周莺泪水霎时夺眶而出。
明明就很敷衍的两个字,也能叫她哭哭啼啼的窝心很久。
他那样的人,便是这样两个字,必然也是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觉着不合自己的身份,却又熬不住这刻骨的深情。
她恍然能看见他是怎么样蹙着浓重的长眉板着脸写下这么两个字,又如何别扭地把这张纸交给属下吩咐如何给她带回来。
周莺想着想着,这些日子的煎熬、委屈、害怕,好像一下子都消散了。
十一月末,京城大雪铺地,顾长钧班师回京。
这回议和,以漠北供出十二个边境城镇为代价,顾长钧又一次为自己正名。
晋帝出城十里,亲迎大军回朝。
御书房,顾长钧和罗百益回报战况。
议完了正事,晋帝笑道“百益新婚出征,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新媳妇儿可在家里盼了好些日子了,不若早些回去。”
罗百益哭丧着脸谢了恩,拍拍袖子从大殿出来。殿中就只余顾长钧和晋帝二人。
晋帝指着身侧的炕道;“长钧,你坐。”
顾长钧点点头,刚落座,便听晋帝道“这回大战,你受累了。几经风险,总算得胜,想必北边能安定几年。”
顾长钧道“微臣职责所在。”
“朕想着,这回战罢,给你多放几日假。叫你在家中好好歇歇。”
顾长钧抿了抿唇“谢皇上关怀。”
晋帝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沉吟片刻,方道“长钧,其实朕还有一事。”
顾长钧似有所感知,淡淡地抬起眼。
“贵妃身体不好,这些年宫里没添子嗣,朝臣们建议来年三月开恩选秀,充盈后宫,孕育后嗣,你觉着如何”
顾长钧道“微臣赞成。”皇帝选秀本就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为了一个罗贵妃耽搁许多年,早有大臣不满。
晋帝声音放轻些,试探“贵妃很喜欢你那个侄女儿。”
顾长钧面容一肃,目光如电,朝晋帝看过去。
晋帝与他对视,不肯相让“长钧”
顾长钧缓慢地摇了摇头“微臣,还有一事未曾禀明。”
他起身,撩了袍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微臣有罪。”
晋帝咬了咬牙“长钧,何罪之有”
“微臣罔顾人伦。”他一字一顿,直视着晋帝的眼睛,“与亡兄养女顾莺,犯下了不可逆转的错事。”
晋帝声音都带了几声颤“长钧,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顾长钧笑了下,笑容冷得好比这冬日窗下结成的冰凌。
“臣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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