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五十八章

    “如果是站在雪月城主的角度, 我觉得他做得没错。”慕云抿了一杯茶,淡淡开口,她说话一向客观,并不刻意偏袒谁,哪怕对方是死敌, 她也会如此评价。

    “甚至如果是我站在他的位置上, 我还会做的比他更过分。”

    她循循善诱, 耐心一一跟她说道,“湘湘你得知道,除却某些疯子外,所有人的行动都是有迹可循的。”

    “许多年前, 雪月城原本是胡人聚集最多的地方,这里离着北漠不远不近,又繁荣昌盛,西域的商人也爱在这里停留。”

    慕云的声音很清澈, 像是山谷溪流,听起来舒服。

    外面暮色暗下去, 厅堂里还未来得及点起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苏湘湘趴在桌子上,心情好歹是缓和下去了。

    对慕云讲的故事也提起些兴趣, 她是很少有机会听这些往事的, 以前发生的事情, 也吸引着她。

    “那时候, 街上胡人的数目跟汉人一样多,他们长相很好看是不是?眼睛也是很漂亮的颜色。”

    “谁不喜欢漂亮的人呢?”

    苏湘湘点点头,深以为然,她也喜欢漂亮的人,就跟每次九七诱惑她,她都抵抗不住一样。

    “那时候北漠与大骊朝关系还不错,所以哪怕有些人排斥,但是在雪月城之中,还是跟那些胡人和平相处的。”

    “排外的心态总是在的,湘湘,你要知道,当时只有雪月城是完全对外界开放的。”

    “那时的雪月城,是没见过的人想象不到的繁荣。”

    “所有商人都喜欢来这里,进城也不用检查这么苛刻。”

    慕云把杯子里的水倒出来一点,指尖点了点,给苏湘湘画了一个大致差不多的地图,而后在外围点了一个点,

    “这就是雪月城的位置,它很重要。”

    雪月城坐落在一片荒野当中,离着其他城池偏远,是进入遥远长安必经的道路。

    也是商队补充干粮跟水源,暂时休息的一个地方。

    它就是荒漠上的一颗明珠。

    因为跟北漠近些,所以北漠人偏多,街道上,头发编成好多条小辫,一看就野性的胡人男子到处可见,也有穿着暴露,长相艳丽的胡姬。

    除了北漠人,还有明教的波斯人,无论男女都是一身玎玲珰琅的首饰,明艳得很。

    那时的雪月城是由这些人共同组成的,缺一不可。

    不同的文化互相碰撞融合,作胡人打扮的汉人不少,穿着长袍的胡人也混迹其中。

    不少人就在雪月城定居下来,结婚生子。没过几年街道上混血的孩子也到处跑了。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情,大概这种情况还会一直继续下去。”

    雪月城会一直持续着这种繁荣。

    慕云那个时候也还是个小孩子,所有的事情都是听旁人讲来的,但是她曾经在雪月城还未沦陷之时在这里待过一阵子。

    虽然记得不怎么清楚,但是对于这里的印象却格外深刻。

    她那时年纪小,趔趔趄趄地跑到街道上,便被街道上的景色惊得呆呆站在原地。

    街道两边店肆林立,酒楼挑出高高的酒幌,楼阁飞檐高高翘起,勾出一个柔美的弧度。

    车马粼粼,行人川流不息。

    雪月城是大骊朝与外界接触最多的一个点,胡人的任何东西都是经过这里流传到各地的。

    胡凳胡服,以及他们的马匹香料,这些对大骊朝的子民影响深远的东西。统统都要经过雪月城。

    ****

    苏湘湘听得入神,见慕云不讲了,好奇地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总还是那老一套,能发生什么事情?无外乎还是战争。”

    慕云冷哼一声,“北漠那群人,贪心得很,他们可不满足。”

    他们想要大骊朝的土地。

    “北漠与大骊朝宣战,两国商队不再互通,明明是上位者的欲.望与野心,却要两边的百姓来承担。”

    “商队不再互通倒是没什么关系,顶多两国不再来往,开始打仗,但是雪月城里有好些胡人已经在这里成家立业,也有娶了胡姬的。”

    “若是要完全驱逐他们,肯定会拆散很多人家。”

    所以雪月城的城主下了命令,雪月城不再接待商队,但是已经在雪月城定居的胡人可自己选择到底是留下还是离开。

    去留随意。

    慕云倒是能理解。

    总不能让孩子失去父亲跟母亲,况且那些混血的孩子也有胡人的血统,到底算是汉人还是胡人呢?难道要连孩子也一起赶出去?

    再者说了,雪月城中胡人便要占五之有二,若是因为两边关系紧张的原因,就要把胡人一个不剩地赶出去,怕是城里也要冷清很久。

    “若是如此,那些胡人也算是大骊朝的子民了吧?”

    怎么会僵持到这个地步呢?都作出接纳的决定了,应该也是做好了准备来包容这些异族。

    苏湘湘想不通,照慕云之前的话来看,雪月城的城主也该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对外界开放雪月城。

    慕云声音低下去,“当时雪月城主敢这么做也是因为城内那支精锐的军队。”

    “便是城里出了什么事情也能镇压,但是过了几年也就没有那么警惕了。”

    当初雪月城城主作出这个决定也是承受着很大的压力,被其他人嘲笑跟警告,说他这是养虎为患。

    迟早会受到反噬。

    皇帝也不怎么赞成,迟迟不准,还是雪月城城主向皇帝不知上奏多少次才求来的恩典。

    “我记得,苏将军当初好像也替雪月城主说情来着。”

    慕云想了想,笑了一下,“将军总是有她的考量,那时她的名气还没有那么大,只是打了几场胜仗,稍微有些被人注意。”

    “她一步步走到大将军的位置也是很辛苦的。”慕云一说起将军就没个头儿,就连表情都柔和下去了。

    “湘湘,抽空我给你讲讲将军的事情。”

    苏湘湘早就听柳眉说过一次了,现在兴趣缺缺,“我知道她很厉害了。”

    她托着下巴,看着慕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慕云顿了顿,到底没再开口说苏将军的事情,而是接着给苏湘湘讲。

    “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按照城主的期望发展。”

    “北漠那群人,他们善于骑马,狩猎。粮食是不怎么种的,自从不通商之后,每年秋冬都来骚扰边疆,雪月城的军队每年也去支援。”

    “军队去支援的那些日子是城内防守最薄弱的时候。”

    “雪月城位置本就易守难攻,若是想攻陷下来,便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也要费不少力气。”

    “更别说只善于马上作战的北漠人。”

    慕云像是对这些都很清楚的样子,敛下眉眼给苏湘湘又画了一下雪月城的城墙分布跟防守,“基本上□□无缝,一处缺陷都没有。”

    “城里胡人很多,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与一队悄悄潜在城外的北漠军队接上了头,他们里应外合,想趁着雪月城内部防守薄弱之际攻占下这座城池。”

    “他们大概已经谋划了很久,哪怕已经在雪月城生活了几年,甚至有了妻儿,已经被雪月城接纳,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背叛了。”

    北漠人残暴嗜杀,在雪月城到处肆虐,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将士们在边疆的战场上厮杀,为了保卫他们的土地而浴血奋战。

    而他们的妻儿老小却一概被人杀死。

    死在安全的城墙之中。

    “蛮人就是蛮人,再怎么被教化,骨子里的顽劣跟兽性还是洗不掉,”慕云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很平静,“这句话我也是同意的。”

    不管怎么说,都是异族。

    “当年那件事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或许其中还有隐情,但是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了。”

    是雪月城的城主做出了错误的决策,他满盘皆输,为了自己错误的善心付出了代价。

    军队接到消息便回去了,是苏将军带的兵,她肃清了城中大半的胡人,凡是参与了此事的人尽数斩杀。

    自此,北漠与大骊便老死不相往来。

    这是血仇,谁也不会忘记。

    慕云讲述的时候尽量客观,没用多少感**彩浓厚的词语,甚至是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讲述下来的。

    她说要给苏湘湘讲个故事,便真的当一个故事讲了。

    慕云不是个合格的讲述者,但是光是听她说,都能感受到其中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与杀戮之声。

    触目惊心。

    这是一段沉重的往事,在血水里浸过了一圈,光是提起来,都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苏湘湘抿了抿唇,犹豫半晌,开口:“也有无辜的胡人吧,也有没有背叛的人吧?”

    “确实是有的,而且为数应该还不少。”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慕云替苏湘湘理了理发丝,轻轻笑了一声,黑色眸子里的情绪不清不楚的,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他们的同胞做下那样的事情,还奢望能被好好对待吗?”

    “甚至连守城的军队里也有胡人,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雪月城已经把所有的信任都交付给了他们,哪怕他们是外来者。

    而他们却辜负了这样的信任。

    这件事情导致的结果还不仅仅只是两个国家关系僵持这么简单。

    造成的影响是深刻而长远的。

    *

    士兵给他拷上镣铐的时候,九七的心情没什么波动,甚至是百无聊赖的。

    这样的东西困不住他。

    说走个过场便也真的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把他押到聚集起来的胡人里面,却连牢房都没让他进,只是让他带着镣铐站在牢房门口看着。

    场面竟然颇为井然有序,大多数胡人都是安安静静的,哪怕被关押进牢房也不怎么出声。

    只是其中不时夹杂着孩子的哭闹,那些士兵下手却半分没轻,心仿佛跟外面覆盖的那层铠甲一样冷硬。

    仿佛司空见惯一般。

    有个看守牢房的狱卒,眼睁睁看着一个男孩子哭闹着不进去,但是被穿着铠甲的士兵硬生生拽了进去,手法粗暴,仿佛那不是个人,而是个物件儿一样。

    狱卒有着一张很年轻的脸,看见这场面,忍不住低声咕哝,“他可还是个孩子啊。”

    站在一边一身软甲的曹参军闻言瞥了他一眼,冷冷的,比外面的天还要冷上那么一点,看得人心底发慌,士兵也不说话,只是就这么看着。

    他是战场上不知走了多少回的人,是从尸堆里硬生生爬出来的,气势自然骇人,平时打街上走过一圈都能吓哭好几个路过的小孩子,更别说这么刻意地看着。

    直到狱卒腿都开始打颤,曹参军才忽然笑起来,他五官生得英气硬朗,一笑起来便格外爽朗,伸手拍了拍狱卒的肩膀。

    “就在几年前,雪月城被攻破的时候,就是你口中的孩子。”他伸出手去,指了指被关在牢房里正在抽泣的胡人的孩子,懒洋洋地道:“就是那群所谓的孩子,他们杀死的人最多。”

    守城的士兵大多数都是被他们杀死的。

    靠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骗得人的同情心。

    哪怕是孩子,也不是无辜的。

    “况且,他们可是胡人,便是孩子,你也不该有丝毫同情。”

    九七安静地站在一边,哪怕是听了这话神情也没什么波动,只是看了一眼曹参军,“你还是如此偏激。”

    “你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我。”一身软甲的青年不再去教育小狱卒,抬起脚来,将穿着靴子的脚踩在一边的凳子上,唇边叼了一根枯草,抱着胸看着手下把那些人关押进牢房里。

    整个人流里流气的。

    “毕竟我可是在那场战役里失去了一切啊。”

    他懒懒说着,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万事不挂心上一样,语气轻佻。“我大概有资格偏激吧。”

    九七靠在牢房的墙上,低下头去,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遮掩住他的侧脸,看不清他的神情,过了半晌才开口:“有的。”

    曹参军一直都是这副德行,他本来就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小混混,最无赖的那种市井无赖,什么缺德事儿他都干过。

    凡是无赖做的事情他都做,唯一算是优点的就是他孝顺父母。

    本来就是个小混混,哪怕是参了军,血海里滚过几遭,杀过的人也不知多少了,但是骨子里吊儿郎当的气质仍是掩饰不住。

    九七之前作暗卫的时候,出任务的时候也与他一起过,还做过几次配合军队剿灭敌方的任务,跟曹参军算是认识。

    也算是熟悉他的脾气,知道他本名叫曹贺,关于他的身世也多少知道些。

    他的家人在几年前雪月城沦陷的时候便全都死了,一个没剩,就只他一个活了下来,从那之后就参了军。

    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一步步爬到参军这个位置上。

    曹贺往胡人堆里瞥了一眼,也不知看见了谁,忽地起身走了过去。

    他走了没几步,就在一个碧绿眸色的白袍青年面前停下来,曹贺肃了脸色,恭恭敬敬地给那人行了个礼。

    “赫连大夫,这遭对不住,我还记得您给家父看过病,家父在世时也时常对我提起您,曹某在此谢过了。”

    被称作赫连大夫的青年神色淡淡,颔了颔首,一只手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咳。

    曹贺又给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这才走了。

    *

    九七正把手上的枷锁给开开来,铁链落下的时候曹贺刚好回来。

    他瞥了一眼曹贺,旁若无人地把手里开锁的那根小银针收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开口道:“你这差事不好做。”

    “怎么不好做?不过就是拿刀的活计,我别的不会,就这个还算擅长。”曹贺也不管九七把手上的枷锁给开了,就当没看见一般。

    九七嗤笑一声,神情懒散,把脸上戴的那张面具摘下来,一只手把玩着,“你心太软。”

    “我心软?你说什么鬼话。”

    曹贺靠到一边的墙上,半眯了眼睛,“你该知道的,若不是你功夫好,我可不会放你走,连带着跟这些人一起驱逐出城外。”

    “哪怕你什么也没做,哪怕你曾经为大骊朝卖命。”

    “完全清缴胡人这件事情我也是赞成的,我就是讨厌你们,哪怕其中一部分也流着汉人的血。”

    他靠着墙边,把嘴里叼着的那根枯草吐掉,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地面。

    忽地出声,“可我就是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

    “雪月城出事的时候,我刚好在外面办事,上午刚刚走,没过几个时辰就听人说雪月城出了事儿。”

    曹贺讲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更加漫不经心,跟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

    “我这么些年来,就没回去过家里,一直在军营,总觉得我家人还活着的样子,还在那条巷子里的破屋里住着,一直等着我回去。”

    “他们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什么实感,总觉得跟在做梦一样。”

    “我这人没什么良心,听说他们死的时候就一滴泪没流,甚至还有心情去想下一顿要吃什么,当兵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曹贺难得的多话,絮絮叨叨的。

    九七也不打断他,就静静听着。

    “反正死了也不能再活,你说是吧?”

    “可是我总得报仇啊,谁杀死了他们,我总得找个人报仇,可是我连个具体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我找谁去呢?找北漠那些人吗?可是这么多人,总不可能全是该死的。”

    “越想就越觉得没趣儿,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听命令就完了,该活着的时候就活着,该死的时候就去死,把这辈子过完就得了。”

    待曹贺最后说完,也没跟他说什么,弯腰把之前的镣铐整理好放到曹贺旁边,“那我走了。”

    “行了,待够了就给老子快点滚吧,以后别在雪月城这么大摇大摆的乱逛。”

    “暗卫就有个暗卫的样儿,天天一身这么惹眼的衣服是怕看的人不够多吗?”

    曹贺没好声气地赶他,最后想起了暗卫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哟,我说呢,穿的跟个孔雀开屏似的,生怕别人看不到,合着是别有用心啊。”

    九七也不反驳,用眼尾斜他一眼,起身往外面走了,连头也没回。

    “这回是你运气好,下次再见面可能就是生死之敌了,最好早些带着你的小情儿离开这里。”

    曹贺在他身后开口,语气仍是散漫的。

    “毕竟各自立场不一样,顾长青在这里的名声跟胡人也差不多了,你当他的暗卫,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闻言,九七原本平稳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朝着曹贺扔下一句,“我现在可不是顾长青的暗卫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半含着笑意,慢慢道:“我现在归属于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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