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大雨连着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时才将将停下,苏湘湘睁开眼睛,细细碎碎的光透过树叶的罅隙,落到她眼中。

    刺得她眼睛发疼。

    苏湘湘眨眨眼,带着还没睡醒的茫然,爬起来看着自己的手愣着神,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左手曾被人拿滚烫的茶水浇过,留下一大片伤疤,早就不能看了。

    可现在她面前的那双手上面半点儿伤痕没有,仍然是白皙好看的。

    苏湘湘愣在那里,全身的血液猛然滚烫起来,因着认识到一个不太可能的事实,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喜悦,她的心脏跳得很快。

    “砰砰”,一声又一声,仿佛就在耳边轰鸣。

    昨天的一切都不是梦。

    苏湘湘猛地起身,她连床边放着的木屐也来不及穿,直接裸着脚走了出去,几乎是夺门而出,趔趔趄趄地走出去,翻过走廊边上的栏杆,朝着院子中心的那棵合欢树走过去。

    当脚碰到湿润的土地之时,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外面蝉鸣声声,大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苏湘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回去了这个事实。

    拖地的裙摆被泥土弄脏,苏湘湘却毫不在意,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靠在树身上半晌才缓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而她也这样做了,扶着树,笑到几乎直不起腰来。

    她会抓住她能抓住的一切来反击,上辈子她所受到的一切屈辱跟疼痛,她要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而上辈子一直没能得到的那个人,她也会牢牢抓在手里。

    她重新来过了。

    直到笑到眼泪都流出来,苏湘湘这才停下来,安静地靠在树上调整呼吸,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九七。”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也从屋顶上跃下来,安静地在她脚边跪下。

    苏湘湘垂下眼帘,看着那人沉默又安静地在她身边,忽然就没了多少实感,弯下腰去勾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隔着一层面具看他,“九七,你说我是不是在做一场梦?”

    还不待他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声音轻到不可思议,柔和又勾人,“便是梦,我也要痛痛快快地做。”

    “那么,九七。”

    “你该是听我的话罢?”

    九七“嗯”了一声,主子确实吩咐过,除了监视之外,便听这苏大小姐差遣就是。

    “那你可要好好听我的话。”仿佛微醺似的,少女的声音越发柔和下去,像是要让人溺死在这蜜糖般的温柔里。

    话到这里,便只听得“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一个活泼娇俏的女声响起,“小姐,奴婢来给你送饭了。”

    仿佛被惊醒一般,苏湘湘回过神来,待她转过身的时候,九七也早就几个起跃间消失不见,不知隐匿在了何处。

    “小姐?”进来的翡云见苏湘湘赤脚站在合欢树下,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后便小跑过去,扶起苏湘湘,心疼地道,“小姐,您在这儿干什么?”

    苏湘湘眨眨眼,随后便冲她笑了。

    是了,如今的九七还在那人手下,她还是京城人人唾骂的,不要脸地横刀夺爱的苏家大小姐。

    在这京城里,提起蛮横无理,娇蛮霸道,第一个便是她的名字。

    那人仿佛跟她有血仇似的,编织了一个诱人又拙劣的谎言哄着她往里钻。

    一边派人散布谣言,污蔑她的名声,一边又派了人给她悄悄递信,说他心悦她,想要娶她,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

    正是他这甜言蜜语,一步步引诱了她。

    是他的谎言,让她顶住一切压力,就是不松口退婚。

    那个时候苏湘湘正是十几岁的年纪,之前一直被放养,在这府里没什么存在感,小心翼翼地活着,但也有着横冲直撞的勇气,想着既然有人对她伸出了手,她也该回应才是。

    然而握住他手的时候,却是无边地狱,嫁过去之后,便是噩梦的开始。

    现在她的名声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外面提起她来,大致就是想攀高枝,不自量力,仗着自己母亲往日的情分便在圣上面前肆意妄为,连淮南王都敢肖想。

    毕竟是那个淮南王啊,苏湘湘莫名想笑。

    手里握着十万兵权,镇守着北方边疆的淮南王,千辛万苦地布置这么多,而且还特意提前她一步回京,就是为了她。

    她何德何能值得旁人如此费心?是不是还要道一声荣幸?

    多谢他上辈子费尽心机毁了她的一生。

    她会好好回报的。

    ***

    “小姐。”翡云出声喊她,打断了苏湘湘的思绪,“我扶您到屋里去吧?”

    苏湘湘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将情绪压下去,随后点点头,“父亲有说过何时解除我的禁足吗?”

    “阿兄可还好?”

    “现在是何年何月?我记不太清了。”

    翡云被她这一连串问话问住,提着饭盒,踌躇地看着她。

    “啊,也是,我好像太心急了些。”苏湘湘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她掠了掠耳边的发,视线扫过屋檐。

    一想到九七还在她的身边,她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

    前世被磋磨被看低被欺辱,虽然她素来心气高,哪怕一口气都咽不下去,好歹还能安慰是自己手段不济。

    都是她笨,是她蠢,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也没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是一朝成了落败者而已。

    而且除了那个会过来看她的兄长,苏家对她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让她意难平的只是九七。

    是她连累了他。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在最后得到那么一点温暖。

    然而就是那么一点点温度,都被人硬生生夺走了。

    她再不会放手,哪怕她死。

    她深呼一口气,弯腰将裙摆提起来,海棠红的料子沾染了污渍,扎眼得很,侧头朝翡云温软笑笑:“走吧。”

    不要着急,慢慢来。

    九七总逃不过她的,既然上辈子他能为她献上一切,那么这辈子也能。

    她得慢慢谋划,将九七名正言顺地留在自己身旁,除此之外,她还得解决掉淮南王。

    不过,有一件事情苏湘湘从上辈子就觉得奇怪,她跟那淮南王素无瓜葛,为什么他要费尽心思布下这么一个陷阱?

    还不惜派出九七在她身边,供她差遣,要知道九七可是暗卫之首,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培养出来的,是最锋利的刀刃。

    苏湘湘半靠在榻上,托着下巴,一边瞧着小侍女给她布菜,一边出神。

    不过也没什么需要在意的,就算这里面有隐情,她也只需要知道淮南王是敌人就行了,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冷静下来之后,苏湘湘才觉出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怎么好。

    虽然有个苏家嫡女的名头,但是她不过是一个在三年前才来到京城苏家的孤女而已。

    苏湘湘在之前都跟着娘亲在鄞州的南湖郡生活,在娘亲去世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的娘亲跟父亲素来不和,早就分居两地。

    父亲这个称呼是不能提起的禁忌。

    但是即使这样,她过得也挺好的,没有父亲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直到有一天,娘亲叫她走,她懵懵懂懂地坐上船,被老仆带着,一路风尘仆仆到了京城。

    她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茫然失措地在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地方,只记得建筑到处都高大,高屋建瓴的,不像是江南水乡那般秀气。

    之后的记忆就不怎么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被推到最前面,被人按着跪下,被催促着叫一个人父亲。

    求着那个所谓的父亲收留。

    她眼睛也不敢抬,视线的余光只扫到那人衣袍边上绣的鹤纹。

    那个身着黑色朝服的男人,居高临下,冷冰冰地扫视了她一眼之后,只扔下一句:“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被教养得不像话。”

    这便是她对父亲的全部印象。

    而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虽然是被叫着苏家大小姐,身份是苏家嫡女,却没半点存在感,虽然各种东西的分例都是按着苏家嫡女的规格来,但是那个所谓的父亲可是半分眼色都没有多给她。

    所以苏婉筱上辈子对她的敌视很莫名其妙,她分明是一无所有的。

    苏府里已经有了它的女主人,只是不是她的娘亲;也有属于它的尊贵的小姐,只是不是她而已。

    她就是个鸠占鹊巢的,山野来的小姑娘,被安排着在这府邸里的一个院子住下,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即使她才是名义上的苏家嫡女,是苏家大小姐。

    苏湘湘垂了眸子,看着自己脚边那一块已经被弄脏的裙摆,慢条斯理地拿了剪刀弯腰将那一片布料剪下来。

    既然淮南王现在还需要她,那么应该不介意她拿他当一把刀处理一下家事吧?

    毕竟她也需要权力呢。

    这世间,谁的疼爱都没有用,唯有能够握在手中的权利才是切切实实的。

    苏湘湘安静地把剪刀放下,神色轻快又愉悦,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

    翡云在一边侍候,心底暗暗疑惑,大小姐分明之前还因着外面满天飞的流言伤心,如今倒是莫名其妙又好了。

    外面都说她们大小姐貌若无盐,又丑又胖,吃了熊心豹子胆,仗着圣上怜惜她的情分,想要高攀淮南王。想到这里翡云不仅愤愤不平。

    照她看来,她们家小姐可是比什么京城四大美人都好看呢,就是不怎么出门而已,被那起子小人诋毁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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