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虚城少城主魏遗今日逃了课,自主城西郊鬼牙山上的练武场出发,同三五好友骑上师傅的巨灵龟飞向在半山腰上的城楼大坝,并准备在此分道扬镳。
望虚城此时正值春季,繁花紧簇,万紫千红,素有花都一称。遥遥望去,主城楼巍峨壮观立于四座高山中心,以祥云托浮,桥栈相连,高处有山有水自成一界,身后乃延绵不绝深山峻岭,翠绿一片,连接天边。
少城主刚跳下巨灵龟便碰见正与父亲站在坝上饮茶的顾宗主。顾宗主长身玉立,黑发如瀑,面如寒雪,目似穹星,周身水汽萦绕蒸腾,浑然不似常人。少城主那还有着婴儿肥的脸上顿时露出惊喜来,一个轱辘翻身下了巨灵龟,喜笑颜开的冲过去,用甜甜嗓音问顾宗主:“宗主宗主,听说七日后要举办小芽儿哥哥的生辰宴,届时哥哥的眼睛会好起来?”
才十三岁的少城主灵根不佳,资质平平,天□□玩,不爱修炼,若不是有个财大气粗的城主做父亲,日日灵丹妙药塞猪似的喂进去,大约在这灵气稀薄的修真界,连修真的门都摸不到,更不用说达到如今的炼气二层。
城主魏修一把抓住儿子头上的小发包,狭长的眼睛藏着丝丝少城主还体会不了的深意和警告,淡淡责备:“九郎,你不去跟着师傅继续修炼,又跑回来做什么?”
魏九郎是魏遗的小名,因着是城主的第九个孩子,便顺着兄长姐姐门的称号喊下来,平日里很是有些傻头傻脑,没心没肺,于是不知道从哪儿又传出来一个新外号,曰‘城主家的傻儿子’。
魏城主家的傻儿子性格很有些小女儿家的害羞,只敢在熟人面前大声说话,模样俊秀无双,面若鹅蛋,眉眼一笑具弯,身着一身藕荷色广袖长袍,发包上更是插着一根花簪,言行举止皆娇憨不已,错眼看去,倒真是像个小丫头。
“我当然是听说宗主给八方门派、师尊师兄弟等等等等,都发了请帖,回来想先去恭喜芽儿哥哥,把九郎的礼物先行送上,免得到时候我的礼物和叔伯们的放在一起,便不出彩了,显不出我的用心。”少城主说这话的时候,略长的睫毛扑闪扑闪随着眼皮动了动,像是黑鸦的翅膀托生错了地方。
“我看你是不想上课,故意找来哄骗我和顾宗主。而且你芽儿哥哥不比他人,不爱你成天吵他,速速回你的练武场去,不然今晚别想用饭。”
魏九郎当即晴天霹雳般愣在那里,委委屈屈捏着自己的衣角,大眼珠子飘来飘去的游移不定,最终还是从乾坤戒中取出一大束还沾着露水的紫阳花,小心翼翼的捧着,说:“不吃就不吃了,顾宗主,我能去看看芽儿哥哥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顾宗主身着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不苟言笑,浑身肃杀之气哪怕收敛起来也足够令人望而生畏。
这位寡言少语的顾宗主平日里只专注两件事,一件是修炼,一件是治疗爱子之眼。
如今治疗一事据说已有妙法,这才出来出来放松放松,同好友魏城主品茶。
大约是心情甚好,顾宗主看这个小丫头似的贤侄也格外顺眼,难得从那张冰山脸上也泄出一丝暖意。他用手轻轻摸了摸贤侄魏九郎的脑袋,声音格外沉浑温润:“去吧,小芽儿能见的朋友不多,又性子随我冷淡少言、生起气来又格外娇纵古怪,只你入得了他的眼,合他心意,你愿意多陪他说话,本君当谢谢你才是。”
“哪里哪里,是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发脾气,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发脾气,小芽儿哥哥发脾气也发得比别人好看,我觉得……挺好。”
顾宗主笑了笑,又拍了拍魏九郎的肩膀,说:“去吧。”
魏九郎立即对着城主父亲挑了挑眉,三步并作两步的继续往后山赶去,生怕晚一步便又被父亲叫住,耽误了他的大事。
十六年前,望虚城虽是南面之主,庇护一方百姓,但却并不如何繁华,直到镜山门掌门的首席弟子顾凌霄分宗出山,以元婴九层之力坐镇望虚城,望虚城这才繁荣起来,直至成为今日南北两路必通之所。
原先的望虚城只一座主楼高耸入云,四方小楼以天梯勾连供凡人使用,但顾宗主来后便在后山圈了一个山头,造起了比之主城楼更加宏伟大气的宫殿来!
那时魏九郎还没出世,只后来听城中老人说起顾宗主抱着婴儿来此镇城的盛况。说是那天几乎整个镜山门的内门弟子纷至沓来,天空架起一座雪白的鹤桥,仙人们长身玉立目送顾宗主入殿,城中万人空巷,一片寂静,直至鹤桥载着白衣飘飘的仙人们离去,才猛然恢复喧哗热闹。
那老人还说,说顾宗主怀中婴儿当时一直在哭,哭得撕心裂肺,谁人哄也不好使,顾宗主没有法子,连城主为他开的欢庆宴都不来参加,城主送去的各种灵丹妙药更是没有用武之地,反而征用了城中居民自养的母羊,亲手挤了一碗羊奶再一点点的用小拇指沾上一些,送去婴儿嘴里,又亲自喝一口渡过去,反复数百次,这才令其止住哭声。
魏九郎当时还不明白老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可惜是为了什么,后来懂事了一些才明白,那被顾宗主捧在心上的小芽儿哥哥原是个毫无灵根的□□凡胎,吃不得那些大补的仙品,用不得任何修真之人能用的法器丹药,虽然父亲乃千年难遇的修真天才,母亲却大约是一位毫无根基的凡人,于是造就这样的残缺,是所有人眼里一个可悲可笑的废物。
毕竟凡人的寿命不过六十,任何大灾小病都能要了命。
凡人的身体犹如泥塑,任何刀剑都能断了皮筋肉骨。
凡人的青春容颜只余十年,衰败如蛆附骨,死亡如影随形。
所以顾宗主才这么紧张他这个独苗苗,连当今三大门派之首的镜山门首席也不当了,偏偏来这凡俗之地做一个毫无前途可言的镇城人。与师尊镜山掌门割袍断义也在所不惜,就为了这个弱不禁风的宝贝骨肉。
说实话,魏九郎若非是城主之子,仅仅见这顾宗主一面,光凭顾宗主那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气质,那是决计想不到顾宗主是如何爱子如命的。
然而他是城主之子,从小在主城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倒是经常见到顾宗主在天气好的时候,搂着披着红斗篷的小哥哥出来晒太阳。
红斗篷帽子很大,几乎遮盖住小哥哥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面精致秀美的脸蛋,露出挺翘的鼻尖与颜色淡粉的唇。
阳光如尘,落在绿草红衣上,暖洋洋的不知是太阳太过刺眼还是那小哥哥从斗篷里伸出的手太白,惹得魏九郎眼睛都睁不开,眼泪都快被逼出来。
可他即便眼睛疼得要命,也很想迈着小短腿去瞧一瞧顾宗主的宝贝疙瘩,想要和那小哥哥玩,但却一下子被父亲捉住,拎着他后衣领低声怒斥:【休得放肆!】
被父亲滴溜走的时候,还只会跑,话都说不清楚的少城主看见小斗篷里的小哥哥仿佛回头望了他一下,然后又紧紧搂着顾宗主的脖子不放,依偎着,好似这辈子就打算这样过活,长在那顾宗主的身上,要肉与肉相连,骨头与骨头都融在一起。
再后来,魏九郎又大了一些,五岁多的时候,被城主父亲亲自领去后山的宫殿里,走过一层层自动拉开的屏门,踩着异兽珍贵皮毛制作而成的华美地毯,闻着空气里渗来的冷香,魏九郎懵懵懂懂的紧张起来,最后站定在最后一张画着紫阳花的屏门前,看着最后一张屏门缓缓拉开,露出万千烛光里,坐入顾宗主怀中的纤弱少年。
少年人长发松松垮垮披散在身后,身着柔软银色睡袍,双腿犹如鱼尾软软的叠在一起从睡袍中间露出,通身雪白、莹润如玉、却又线条极具肉感,此间烛光摇曳,影动如火。
魏九郎那天紧张得一个字都没敢说出口,生怕一个大气儿喘起来,就要惹那画儿一样的小哥哥不悦,哪知那小哥哥瞧起来如高岭之花不可攀摘,实际上性格倒是可爱有趣,等了半天没等到来陪自己玩的玩伴说话,回头便埋怨了一句:【爹爹,退货吧,这是个傻的。】
魏九郎每每想起当时与顾北芽见面的场景,便免不得面红耳赤,演变至今,就成了只要有人念一念顾北芽的名字,他便要心悸,无端地心悸。
少城主受不住那种奇怪的心悸,偏偏又忍不了不见对方,最长也就忍个两天,便又在集市买来大包小包的零嘴跑去找顾北芽谈天,天南地北的聊,什么都说,从自己一大早起来说起,到日落休息,事无巨细。顾北芽便只是听,偶尔到好奇的地方,才开尊口吐出几个字询问。
有时候魏九郎觉得自己说的没什么意思,尤其是修炼之事,甚是枯燥乏味,谁知顾北芽却爱听,特别爱,常常好奇的伸手,想要魏九郎也教教自己一些简单的口诀手法,但顾北芽……看不见啊……因此手法总是不对的,就算对了也无法用。连灵根都没有的人,无论做多少回多少遍,也不会有奇迹。
走过这也不知道来回了多少次的长廊,魏九郎健步如飞,尚未长成的小身板运了气在脚上,没多会儿功夫便从侧方翻山上去,自回廊转到中庭,进入那层层紧闭禁制满布的寝殿。
说是寝殿,其实魏九郎认为那更像一座只为顾北芽而存在的牢笼。顾宗主爱子心切,生怕自己出门或者闭关的时候有什么闪失,于是无数道禁制加在这座殿上,肉眼不可见,一旦有人触碰,便瞬时一层激起一层发出猩红的光,给擅闯者降下天火,扬起六角金铃,瞬息之间召来元婴大能顾宗主来杀贼护子。
这样恐怖周密的保护,自然也将住在里面的顾北芽变相圈禁了起来,别说小芽儿哥哥双腿健康能走能跳,就是会飞也出不来,非得由顾宗主亲自抱着顾北芽,这禁制才不发作。
于是,作为全大陆唯二能够进入此地的少城主想到这里,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豪。明明小芽儿哥哥从一出生便没能离开过顾宗主的怀抱,没能见过阳光,没能接触新朋友,日复一日的只是坐在寝殿里面等待,等顾宗主对他说‘芽儿,为父找到治你眼疾的法子了’。
……
“小芽儿!”少城主近日不怎么爱在顾北芽面前喊哥哥,于是略掉哥哥二字后,理所当然就只喊小芽儿了,同顾宗主喊的一样。
随着少城主风风火火捧着一大束浅紫浅粉的紫阳花来到四周紧闭,连窗户都不开,却点着无数蜡烛的房间里,房间里的顾北芽自然也欢喜的扭头‘看’向他。
只见顾宗主那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挚爱正虚坐空中,一身火红暗金纹路的袍子穿在身上,长发半束起,剩下的一半落在身后,脚尖从长长的衣摆里露出,白花花的和手一样惹人注目。气质高高在上、沉静如水的顾北芽,不笑时与展颜时完全就像是两个人,一个阴郁冷漠拒人千里,一个爱娇懂事偶有贫嘴之语冒出。
很明显,今天顾宗主的大宝贝心情极佳,听见城主家的傻儿子这么没大没小的喊自己也没有一扇子丢过去,反倒是对着旁边侍奉的短发少年说道:“扇音,转一圈给他看。”
话音刚落,名唤扇音的短发少年微微颔首,指尖在空中轻点了几下,便操纵着没法儿自主站立的顾北芽在空中转了几圈。顾北芽即便看不见,也知道这身衣裳是极好的,但他希望有人能和他一块儿分享喜悦,便话多了些,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激动雀跃:“看,这是爹爹让我七日之后穿出去见客的衣裳,好看吗?爹爹说等我准备好了,六天后就给我治愈眼睛,眼睛好了,腿也会好的,他还说要帮我寻可以造灵根的秘宝,以后我也可以修行了,和你一样。”
少城主魏九郎则愣愣的看着那个名为扇音的小子,这是他没见过的人。
“九郎?”顾北芽缓缓坐落在地面,并不知对方心中有哪些小九九,愉悦的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过来。”
魏九郎这才回神,小心翼翼的坐到远离扇音的那一方去,一边将手中怒放的紫阳花送给顾北芽,一边克制那不该有的失落,假意好奇地问:“小芽儿,他是谁?”
顾北芽神秘的笑了笑,介绍说:“也是礼物。”
“什么礼物?”
顾北芽温柔的垂首,手指捏着发稍卷了卷,语气里满满的幸福:“爹爹送给我的器灵。我很快也可以修炼了,爹爹说他都给我准备好了,以后师祖会收我做关门弟子,师姐会教我御剑,师哥要给我捉一头蛟龙做灵兽……”
“日后,我应该就不会耽误爹爹修行了……他困在这里十六年,修为毫无进展,都是因为总在为我寻找合适的火眼石……”
“九郎,我就快要看见爹爹是什么样子了,只听你描述,这实在不够,我想见他,然后若是修炼得当,能够筑基,便能多陪他一百年……”顾北芽情绪波动得厉害,眼泪从永远紧闭着的眼帘里溢出,却依旧微笑着,“你知道吗?我这些话也只能同你说。爹爹寿命还很漫长,他虽然活了八百年,却七百多年都是在闭关修炼,他说起来或许还没有和谁那么朝夕相处过,所以,照顾我的这十六年,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难以度过了,难过到他偶尔打坐都要惊醒,生怕修炼起来没完没了,再一睁眼,我就已经是一堆白骨。”
“顾宗主他……的确将哥哥放在心上。”少城主魏九郎为顾北芽这番话难受不已,忙给顾北芽擦那脸上泪水,又宽慰说,“大好的日子就在后头,哥哥你莫要哭。下界嫁娶的时候,都说新娘子哭了,会不吉利……”
顾北芽泪落无声,笑亦浅淡,不以为意:“那怕什么,我又不是嫁娶,也不是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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