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渊语调很轻快, 眼底的晦暗缓缓消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见状, 纪凡暗自松了口气, 直起身来, 轻咳一声“那要不要再逛逛”
“嗯。”傅明渊抬起一只手, 虚虚按住了纪凡的肩,很自然地说,“走吧。”
这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动作, 纪凡略微有点别扭, 可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怪的。
他张了张嘴,瞥见对方一派淡然的神色,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很快,眼前就出现了更多五花八门的展示柜。纪凡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快步走到另一边, 兴奋地弯腰观察里头珍稀的桃花水母。
他看得十分投入,以至于忽略了身后男人若有所思的眼神。
虚拟投影效果具有时间限制, 等两人终于离开黑暗的水母馆, 傅明渊的影像也就差不多该消失了。
“总有机会再见的。”他抬起手掌, 揉了揉纪凡的发顶, 随后缓缓融入甬道的黑暗里。
纪凡扭过头, 看了看空荡荡的肩膀,不知为何, 心里涌起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走出水族馆, 已经接近六点。他们是最后离开的客人, 工作人员早就开始整理场内卫生。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墨蓝色的天边,星星一颗接一颗亮了起来,羞怯地闪烁着。
远方,不时飘过一朵深色的积雨云,偶尔有云飘得近一些,微弱的光芒便被藏了起来。
纪凡抽抽鼻子,鼻端充斥着湿润的水腥气天竺葵说的不错,看起来的确是快要下雨了。他跨上自行车,飞快往回家的方向骑去。
这辆自行车是徐海帆的,所以纪凡先骑去了徐宅。他一路把车推进垂满藤曼的花园,放下脚撑,上好锁。
按照他们约好的,拔下的钥匙纪凡会放在信箱里。他轻轻松开手,铜质钥匙碰到铁皮,发出咚的一声脆响,谁知,紧接着,房门便被推开了。
温暖的灯光照亮玄关,混合着扑面的饭菜香气。
纪凡下意识地挡了下眼睛,眯眼看去,门口逆光站着一个身穿印花短衫大喇叭裤的女人。
她看起来十分年轻,棕色卷发剃得很短,跟小学男生似的,小卷儿紧紧贴着头皮,衣服是大胆的撞色,一看就非常耀眼,却又不显得俗气。
纪凡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海、海阿姨”
海夏推了推超大框眼镜,弯腰眯眼,打量了半天,终于也看清了他的相貌“哇,凡凡啊来找海帆”说着她一把拉开纱门,“进来说啦。”
她一开口,熟悉的语调,纪凡总算是认出来了,果然是徐海帆他妈。
“不是的,阿姨,”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来还个钥匙。”
“叫什么阿姨叫夏姐”海夏瞪了他一眼,镜片折射愈发衬得那双眼睛大得吓人,“来,先进来。”她一边翻箱倒柜找拖鞋,一边扭头喊,“老公”
没人回答,她于是耸耸肩,道“海帆他爸在做饭,大概没听见。”她站起来,手里拿着两只明显不一样花色的棉拖鞋,诚恳道,“你先将就穿穿,实在找不到配对的了。”
纪凡“”所以刚才喊徐叔叔只是为了让人来找拖鞋
海夏拍拍手,将满地的杂物重新丢进柜子,因为动作太随意,到最后甚至连柜门都合不上了。
纪凡一只脚穿着兔子拖鞋,一只脚穿着小熊拖鞋,走进室内,满脸无奈“海阿夏姐,这个不能硬关,会夹坏的。”
海夏于是让出位置,抱臂看他整理柜子,一面继续絮絮叨叨“饭吃了吗正巧,今天他老爸做了好多好吃的,可惜徐海帆童鞋刚拔了牙,什么都不能吃。他气得要死,正在楼上躺着呢。”她说着,满脸幸灾乐祸,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纪凡暴汗真的是亲妈吗喂
“他不吃,还有我们嘛,”海夏完全不管自家儿子破碎的玻璃心,一把搂过纪凡,开开心心往餐厅走,“凡凡,你多吃点,你看你都不长个”
纪凡“”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揭他的短呢
上楼看了眼徐海帆,对方正在残余麻药的作用下呼呼大睡。
那家伙睡得很香,除了左脸有点肿,看不出异样,纪凡于是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合上门,打算起身告辞。
然而,海阿姨向来自说自话,说一不二,拖着他就往餐桌旁边按,死活要他吃过晚饭再走。
纪凡满头黑线,几次试图偷偷溜走未遂,最后不得不明确表示他是真的不能留下,并且保证过几天一定来她家做客,她方才作罢。
海夏阿姨满脸遗憾,吩咐纪凡稍等一会儿,自己则走进厨房,喊徐爸爸切了一大块新出锅的卤牛肉。
热乎乎沉甸甸的五香牛肉装进密封盒,海夏塞进纪凡怀里,站在门边挥了挥手。
“她太热情了。”傅明渊评价道。
夜风微凉,纪凡的怀抱被牛肉烘得暖融融的,闻言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不过,徐叔叔做的饭可好吃了。他一年也难得回来几趟,好像是因为工作”话未说完,纪凡便感到脸上一阵湿润。
海滨城市的雨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先是一滴,他抬手抹了一把,还以为是哪家的空调水。
紧接着两滴三滴,直到他仰头看去,漂亮的星空已经完全被云遮住,春雨淅淅沥沥,悄无声息地飘落在晕黄的路灯下。
“下雨了呢。”纪凡轻声道。
“冷吗”
“没什么感觉。”
这雨绵绵如牛毛,远看倒像是一片雾气,偶尔粘在头发上,形成细小水珠,丝毫感觉不到凉意。
“春天来了。”纪凡喃喃道。
北半球的春,就象征着南半球的秋,南极的极夜严冬,或许很快也要到来了。冬天降临之前,傅先生能够成功获救吗他一边想,一边蹙起了眉头。
“别担心。”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傅明渊语气淡定,“我们回家去吧。”
“嗯。”纪凡最后看了一眼墨色的天空,抱紧饭盒匆匆加快了脚步。
推门进屋的时候,纪凡在玄关处看到一双熟悉的女式鞋,眼皮突然一跳,怔忪了一会儿,才慢慢弯腰解开鞋带。
“怎么这么晚”客厅里传来冷淡的声音。
纪凡硬着头皮走过去“去了一趟徐海帆的家。”他递过半凉的保险盒,“海阿姨送的。”
陈幼青没有接,抬了抬眼,示意他放在茶几上。
“下次不要随便拿别人东西。”
“嗯。”
出乎意料的,对于他晚归,陈幼青并没有做出更多的批评。今晚的她,似乎比往常沉默了许多。
纪凡松了口气,从卫生间取了块毛巾擦拭头发,直到他走出去,陈幼青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坐在沙发里想事情,手边放着一杯凉透的咖啡。
“妈”
她如梦初醒,扭头望向他,停顿片刻方道“我听许老师说,你退出物理竞赛组了”
纪凡手一抖,毛巾便软塌塌地掉在地上。他捡起毛巾,攥在手里,低声道“是的。”
陈幼青嘴唇抿起,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别开视线淡淡道“那就专注高考吧。”
“不,妈”纪凡张了张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股脑说了实话,“其实,我加入了生物组。”
她的细眉毛立刻皱了起来“我没跟你提过吗那纯粹是浪费时间。生物赛题就是提前学大学知识,完全属于拔苗助长、做无用功”
这些老生常谈的话,纪凡曾听过无数遍。
或许,站在师长的角度,她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可是,他也是独立的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啊
纪凡深吸一口气,慢慢握紧了拳头。
他能感觉到,背后正有个人静静地看着他,是那个人说,要坚持理想,也还是那个人,告诉他要勇敢起来。
无形的视线仿佛最温柔的鼓励,纪凡轻声开口“妈妈,能听我说一句吗”
纪凡向来沉默寡言,陈幼青从来没听他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一时愣住了“什么”
“我有话想说。”纪凡语气平静,就连紧张狂跳的心脏,也慢慢沉静下来。
“我很喜欢生物,从以前开始,就喜欢。”第一句出口,剩下的似乎变得容易起来,他甚至露出了一点轻松的笑意,“这不是临时起意,我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要换组,因为”
语速不快,音调也不高,但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对于她这样的人,把一切明码标价,放到谈判桌上来,或许会容易得多。
纪凡停顿片刻,补充道“不会影响高考的。四月月考马上就来了,我会证明自己。”
陈幼青一直神色淡淡,听到此处,挑了挑眉“怎么说”
“考进前100。”纪凡直视了她,抿唇道,“如果没有做到,我会主动退出。”
陈幼青定定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挣扎。过了许久,她别开脸“好,那就这么定了。”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让她答应了下来,纪凡都没能回过神,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摘下眼镜,陈幼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还站着干什么”
纪凡反应过来“那、那我先去吃晚饭”
“牛肉拿去热一热。”陈幼青端着咖啡杯,朝楼梯拐角走去,“还有,我最近都不会住在h市”
她停住脚步,像是犹豫了很久,低声道“你自己的事情,要自己管好。妈总不能管你一辈子。”
“妈”纪凡有些困惑。
印象里,陈幼青的精力总像用不完似的,实验室攻关的时候,三十几个小时连轴转都能神采奕奕,很难得见她露出这样的疲态。
可她没有回答,径自上楼去了,等了好一会儿,遥遥传来了卧室门关上的声音。
纪凡蒸了一碗冷饭,炒了个简单的蘑菇小白菜,再将卤牛肉切出几片热了一热,独自坐在桌边吃起来。
“你说,她”纪凡很纠结,想了又想,“她是不是生病了”
“不像。她身体看起来不错,只是精神不太好,”傅明渊道,“可能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问题。”
“工作”这个纪凡就一点也不了解了,他挠挠头,“那那我问问我姐吧。”
“对了,你妈妈”傅明渊顿了顿,“她具体是做什么的”
“物理方面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纪凡扒下最后一口米饭,端着碗走进厨房,“好像有什么涉密原则,她从来没在家提过。”
傅明渊淡淡地“嗯”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对了,月考100名,你有把握吗”
纪凡动作一顿,说实话,他心里也挺虚的,但是话都放出去了,更何况,系统任务也要求100名以内,无论如何,都要拼这一把
傅明渊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喊我一声老师,我帮你补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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