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弧线处亮起一圈弧光, 勉强映亮了雪地, 透过窗射入室内。
纪凡支棱着耳朵缩在被窝里, 等待了好一会儿, 直到确认对方已经走远了, 才慢腾腾地爬出来。
他一定是疯了。
想到昨晚的大胆举动,和傅明渊今早的反应,纪凡捏着通红的耳朵,蜷缩起来, 恨不能把脑袋埋进膝盖里。
深吸了一口气, 他感到脸上红潮终于渐渐褪去了, 便跪直身体, 将两只睡袋摁扁, 仔细折叠起来。
收拾那只小一些的睡袋时,纪凡动作一顿,转头见左右无人, 暗自下定了决心,将它胡乱揉作一团, 飞快塞进了空荡荡的柜子里今晚找不到最好, 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
“好了吗”
纪凡吓了一大跳,猛地合上柜门转过身来, 就见傅明渊抱臂靠在门边, 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准确地停在藏着睡袋的柜子上。
纪凡“”
“怎么了”傅明渊挑了挑眉, 缓缓走过来。
纪凡摇头, 装作无事模样,往前挪了几步。
身后传来“喀拉”的轻响,柜门没关严实,滑开了小小的缝隙,有什么东西从中掉了下来。
没等他反应过来,身旁的傅明渊已经上前几步,俯身捡起了那玩意儿。
纪凡紧张兮兮地扭头,却见对方手里拈着的,竟然是一本笔记本。
“唔,”傅明渊翻了几页,合上本子微笑起来,“你还真是喜欢捡日记啊”
纪凡“”
他探身瞅了一眼,只看懂了扉页上眼熟的签名是安德烈的笔记本。
害怕暴露柜子里的小秘密,纪凡咬牙背了这黑锅,没有否认,直接拖着傅明渊走出了房间。
傅明渊垂眸看向握住自己袖口的那只手,几不可查地笑了一声,任由他拉着,顺手收起了那本陈旧的笔记本。
餐桌上,孵育箱已经被推到了角落,平铺着足有一米宽的基地地图。
“今天的任务,”傅明渊圈出地图某处,严肃道,“我需要出门查看一下卫星基站的损毁情况。”
瞥见纪凡的眼神,他的神色变得柔和了一些“怎么,想陪我一起去”
纪凡点了点头,难掩忧色天色变得越来越暗了,虽说卫星基站就在几百米外,可是,一旦遭遇暴雪天气,能见度会骤降到三米以内,到时候,这段短短的距离足以让人迷失方向,冻死在寒冷的冰原之上。
傅明渊没有多说什么,顺手揉乱了他的头发,算是同意了。
维修装备足足塞满了两个箱子,两人一人提着一个,朝卫星基站的方向出发。
比起第一次出门的笨拙,纪凡已经掌握了不少雪地行走的技巧,拎着箱子跟在傅明渊身后,只稍微比他慢了几步。
远看,基站只是一栋有点高的建筑而已。
直到走到了基站底下,他仰头看去,才意识到这座建筑物有多么突兀。
方圆百里,皆是茫茫雪原,没有高楼,更没有树木,唯有这座高逾十米的人造高塔。
基站由地面建筑和发射机构两部分组成,发射天线安装在建筑物的屋顶,高高耸立着,四面八方吹来呼啸的狂风,也不能撼动它分毫。
可是,如果要维修,就必须爬到它的尖顶上
纪凡的一颗心揪了起来,偏头去看身侧的人。
傅明渊仰头望向天线,神色如常,只是墨镜后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收回视线,他绕着建筑物转了一圈,心里便大致有了考量。从背包里摸出两把螺丝刀,傅明渊用力一顶一撬,干净利落地打开了门锁。
纪凡“”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傅明渊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收起作案工具,招呼纪凡“进来吧”
大概是纪凡的眼神实在太直白,傅明渊干咳一声,为自己申辩道“我是来这里之后才学会的。”
毕竟,南极可没什么开锁师傅。万一暴雪天不小心被关在屋子外面,等人发现异常来开门,恐怕尸体都凉透了。
纪凡蓦地想起了一句话我本来只是偷了个钱包,进了趟监狱,啥都学会了。
放在傅明渊身上,大概就是我本来只是做科研的,结果去了趟南极总归就业问题是不需要操心了。
“想什么呢”傅明渊打断他的思绪,脸色有点红。
纪凡回过神来,噔噔噔跑进了小房子,放开工具箱,摘了手套写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挺酷。”
傅明渊脸色更红了,关上门,嘟嘟囔囔地说“讨好我也不会教你,小孩子不能学这个。”
纪凡笑眯眯的,完全没有计较对方的态度。
卫星基站拥有独立的大型蓄电池,没有受到主站断电的干扰。推上电闸,室内灯光和启动按钮正常亮起。
可是,尽管供电正常,但信号台沙沙作响,不论发射还是接收频道全都毫无反应。可能是哪里的线路出了问题,导致与卫星失去了联络。
“我得去上面看看。”傅明渊粗略检查完室内器件后,将视线投向通往房顶的小门,“你在这里等我。”
纪凡固执地摇摇头,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手里提着那只巨大的工具箱。
“好吧,跟着也行,”傅明渊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底下看着,我需要什么再喊你递上来。”
说完,他握住上端横杆,身子一缩,转眼间已爬上了第一个平台。
纪凡举起检测工具和手电,踮着脚举到平台边缘。傅明渊接过,简单说了声谢,将手电绑上前额,背起工具,往更高一层爬去。
随着他越爬越高,风也越来越大,狂风猎猎,一副不把人吹下来不罢休的模样。
纪凡仰头张望,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每次傅明渊身子一晃,他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紧。
终于,还有两三米,就能到达顶点了。
就在此刻,异变陡升,只听嘎吱一声响,傅明渊踩着的那根横杠年久失修,锈蚀严重,竟然从中折断,丁零当啷地坠落下来。
失去了支持,傅明渊的身子骤然一沉,摇摇欲坠地吊在半空。
他左手还提着另一只箱子,此刻仅凭单手,艰难地悬吊在高高的铁塔上。狂风吹拂,似乎随时都会摔落下来。
纪凡紧张得呼吸都停了,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别过来”傅明渊的喊声穿透风雪,他厉声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那根坠落的横杠撞上了铁栏杆,发出一声闷响。
巨大的冲击力竟然砸断了一整排生锈的铁杆,数根铁管翻滚着,如箭雨般,直直栽向地面。
千钧一发之际,纪凡瞳孔收缩,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单手撑地往后一滚,堪堪躲开了尖锐的铁杆。
锈蚀的铁片擦着他的脸,扑哧一声,深深地没入雪地里。
纪凡坐在地上,心脏怦怦狂跳,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腿软。他强撑着站起身,冲傅明渊的方向比了个“ok”的手势。
傅明渊见状,也总算放下心来。他单臂用力,将整个人生生拔高了半米,悬空的长腿一荡一勾,跨上了最后一根横杆。
他先将手提箱推上平台,随后矫健地撑起手肘,翻身跨坐在窄小的平台上。
“没事了”傅明渊探出脑袋喊了一声。
纪凡站在塔底,冲他挥了挥手。
尽管表面平静,他的心却依旧在怦怦狂跳。
说不害怕是假的,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距离死亡如此之近,可也正是这份恐惧,让他心底升起了一丝隐秘的、令人热血沸腾的兴奋。
他们活下来了。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生命之火总是燃烧得格外明亮。
因为只有死亡,才能反射出生命的意义。
地平线的角落挂着永不落下的夕阳,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仰起头来,可见流云不断被激烈的气流扯散,又不断聚拢。
一瞬间,纪凡觉得胸口的郁结悄然而解。
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他暗自心想,无论如何,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足够美好的事情。
比起攀爬的艰辛,维修本身的难度简直不值一提。
傅明渊只在上面待了小半天,确认了一些初步情况后,便轻巧地爬了下来。
这次他刻意避开那几根生锈严重的横杠,并用反光的环带彩纸做了标记。
再次回到基地,两人围坐在热气融融的暖锅旁。
“进步站”储能非常丰富,光是满电大型蓄电池就有足足16组,更别提储能标配的柴油和天然气,甚至还找到了一些珍稀的航空煤油。
因此,他们也难得奢侈了一把,用小型燃气炉煮了一锅蔬菜汤,里头加了“进步站”搜刮到的午餐肉罐头。
纪凡呼噜噜喝了口热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这样就算修好了吗”他写道。
“当然不是,”傅明渊摇头,但神色非常放松,“不过也快了,还有一些零件需要挨个替换测试,最多一礼拜,它就能恢复正常工作。”
听到这里,纪凡抬起头,默默地望向他。
修好卫星基站,发送求救信号,“进步站”距离港口很近,是最佳的救援点。
傅先生很快就能成功脱困了。
一旦离开这里,他就不再需要我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感到难过,只是觉得非常幸福。
就算会被忘记也没关系,只要他过得快乐。
大概,这就是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
“哔剥”一声脆响,蓦然放大的火焰倒映在纪凡眼里,像是一颗静静燃烧着的、温暖的恒星。
隔着暖炉,两人无声地对视着,视线交织,掩藏了彼此复杂的心情。
纪凡率先移开了目光,垂头写了些什么,然后举起来,冲傅明渊露出一个微笑“对了,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傅明渊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想听的话,就坐到我身边来。”他拍拍身边的坐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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