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旅行那天是周二, 天气很晴朗。
更难得的是, 市区连雾霾都散了,纪凡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拉开窗帘, 一眼能看到遥远的透彻的蓝天。
厨房里传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他愣了一秒, 随即面色发黑,急急往屋子里冲。
果不其然, 是傅大教授在准备早餐。
男人单手拎着半个生鸡蛋,皱眉看向手里的碗,蛋壳和蛋清蛋黄混合着碎在里头。
纪凡囧了一下:“傅先生, 那个,蛋壳……”
傅明渊:“……”
他抿了抿唇:“不能吃,我知道。但是取不出来了。”
纪凡:“……”
很明显, 他满手黄黄白白, 大概就是因为试图从饭碗里捞出鸡蛋壳。
纪凡不忍直视,捂了捂眼睛,从旁边拎过围裙匆匆戴上, 道:“我来吧。”
他将死不瞑目的鸡蛋君一股脑倒进垃圾桶, 重新挑了个新的,一边敲一边让出点距离,示意傅明渊来看:“喏, 要捏着这里,轻一点掰开,然后……”
“嗯?”
突然, 富有磁性的嗓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热热的鼻息喷在颈侧。纪凡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半个蛋壳“咔哒”掉进了碗里。
纪凡:“……”
傅明渊从后面圈住他,有点得意地笑起来:“唔,你也不怎么样嘛。”
纪凡恨恨瞪他一眼,耳朵变得快要和身上的兔子围裙一样粉。
两人在厨房里一通胡闹,最后只能分着吃掉了一小盘“脆生生”的蛋壳炒蛋。
早餐后,他们坐火车去N市和其他学生汇合,当初刚来的时候是一人一龟,等现在回去,傅先生就不得不给人形的纪凡买票了。
他颇有点遗憾,毕竟,现在的纪同学可没法当众趴在他的外套里。
火车到站很早,他们第一个到达了酒店。
温泉酒店藏在N市郊区的一座小山背面,绿树掩映间,共有七八个自然汤池,分为东西两个别馆。
他们从西馆入口进,日式的木质建筑群精致轻巧,花园用鹅卵石铺成交错小径,道旁草丛里安置着小巧的石灯。
偶尔路过几座空置破落的小神龛,也不知从前是否供奉过什么神仙。
一路走到近处,抬头便看到屋檐底下晃晃荡荡挂着的纸灯笼。
时值下午,灯笼还没亮,上头潦草写了一个“汤”字。
“啊,”纪凡有点惊讶,“还真是日式风格啊。”
引路的服务生闻言扭头,对他们微微一笑,道:“是的,我们第一任老板是旅日归来的华侨,二战爆发前路过小汤山,发现这边有天然温泉,所以特地投资了一家酒店。”
“他来以前,我们山里什么都没有,交通非常不便。”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他们来路的方向,“您看,就连这条路,当初也是老板自己出钱修的呢。”
纪凡“哦”了一声,心想,那个年代肯出钱雇人修路,应当是个难得的好人啊。
“大家都很感激他吧?”
服务生抿唇笑了,没说话。
推开纸门,脱鞋进入室内,两侧是传统的木格子窗糊白色薄纸,采光很不错,只是,他们经过的这条木质走廊又长又绕,前后都看不到什么人影,走得久了,难免叫人有些心慌。
纪凡:“还有……很远吗?”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风一吹,廊下的灯笼呼呼打转,露出许多个“汤”字招牌。
纪凡下意识往傅明渊身边靠去。
傅明渊单手揽住他,淡淡道:“你们老板姓‘汤’?”
“啊,不,不是的。‘汤’既指小汤山,在日语里,也有‘热水’的意思。”她微微躬身,推开一扇门,“到了。”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客人,您下榻的竹之间。”
漫长的的走廊,两侧房门紧闭,唯独只有他们这间房亮着灯,铺着整洁的榻榻米。
大概太久没有人居住,空气里浮动着淡淡潮气。
纪凡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那……其他人呢?”
“唔,同行的其余客人都排在东馆了。原本这个季节,西馆是不开放的,只是,”她为难地笑了一下,“你们人实在是有点多,订的日子又紧,所以才……”
纪凡还想追问什么,却被背后的人轻轻扯了一下。
傅明渊上前两步,有意无意地挡着他,冷淡道:“知道了,没事。”
服务生站在原地,勾起唇角,友好地冲他们微笑。
放下行李,纪凡调出手机地图,仔细地看了看:东西两馆各自拥有独立的院门,建筑并不连通,确切说,是完全隔离的。
“如果要从这边过去东馆,是得重新下山吗?”
“不,不用。您可以从花园的小路穿过去,那儿有扇小门。”她取出一支手电递给他们,“晚上可能有点黑,小心别摔了。”
“谢谢。”
“那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楼了。快四点了,我还得准备晚餐和……”
傅明渊突兀地开口,打断她:“整座西馆,只住了我们两个?”
“啊,是的。不过我也会一直在楼下服务台值班,有事随时可以按铃叫我,我叫小云。”
两人送走服务生小云,纸门在背后缓缓合上。
纪凡好奇地打量室内陈设。
不得不说,虽然有些冷清,但西馆的布置非常雅致。大概是作为补偿,酒店给他们更换的“竹之间”非常宽敞,庭院里甚至还有一口小小的独立温泉。
“哈,就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出来玩一样,”纪凡试了试热气蒸腾的温泉水,稍微放下了心,“其实也挺不错的。”
傅明渊勾唇:“是不错。”
“可……这么好的西馆,就算是淡季,也没必要封闭吧?”
傅明渊摇摇头:“不清楚。”他从柜子里取出两套浴衣,递给纪凡:“先去换上?”
纪凡很听话地进屋换衣服,出来的时候,恰见傅明渊蹲在温泉池边,不知道正在看些什么。
“怎么了?”纪凡走近,只见草叶一阵晃动,像是有什么小动物慌忙逃窜。
“没事。”傅明渊站起来,“喏,手机。徐海帆刚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他们也到了。”
徐海帆确实已经到了,刚还在电话里扯着嗓子嚷嚷“喂纪凡你怎么还没来”,声音响得几乎能直接从东馆传到这边,结果被傅明渊冷冷一句“什么事”,瞬间熄了火。
纪凡低头扫了眼屏幕,只见徐同学发过来长篇大论的诉苦短信,不由笑了:“干嘛老针对海帆啊?他又不知道是你接的。”
“‘海帆’?”
纪凡:“……好吧,徐同学。”
傅明渊眯了眯眼:“不知道是我?所以他平时跟你说话都是这么瞎嚷嚷吗?”
纪凡扶额:“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这深山老林的,再说下去,他真的担心徐同志小命不保。
窗外,日头已经偏西,两人提起手电筒,沿着山路一路往下走,果然看到了小云说的小花园。
花园尽处有一条幽静小道,道路两侧盛开着白蔷薇,小路中间隔着扇虚掩的雕花小铁门。
“不说是同一家酒店吗?”纪凡跨过门槛,回头张望了一下,“为什么还要用铁门隔开,不会很不方便?”
傅明渊耸耸肩,牵过他的手,加快了脚步。
西馆果然热闹许多,远远就听见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声音。
说实话,有心情参加毕业旅行的学生并不多,外加一些自己单独跑出去玩的。此刻,站在大堂里的统共不过几十个高中生,外加带队老师老许。
老许面色憔悴,大老远看见了傅明渊,猛地蹦了起来,几乎热泪盈眶:“傅老师!傅老师这里——”
看见熟人,纪凡赶紧往后缩了一下,抽回自己的手塞进口袋,低头和傅明渊保持距离。傅明渊扫了眼他的小动作,没说话。
“傅老师,你总算到了。您肯来帮忙真是太善良了呜呜呜,不然这么多学生我可怎么办啊……”
老许一手夹着花名册,一手高举房间钥匙,艰难地挤过来。
纪凡唇角抽了抽:“善良?帮忙?”
傅明渊一脸淡定:“他爸是我们隔壁的退休教师,提起儿子需要帮助,我就主动来了。”
纪凡:“……”这家伙为什么能面不改色地把假公济私说得那么高尚啊!
另一边,徐海帆也隔着人群发现了他,眼睛发亮,跟条撒欢的狗子似的一路奔来,结果中途看见旁边站着的傅明渊,堪堪刹住了脚。
“你怎么跟‘他’呆在一起啊?”他压低声音,偷偷蹭过来,用手肘捅了捅纪凡。
“我们……”纪凡犹豫了一下,避重就轻地道,“我前几天在T大考试,遇到他,就一起过来了。”
“喔!”徐海帆是金鱼记忆,转眼把疑惑忘到了脑后,“考得怎么样?”
“还行。”
另一边,老许抹了抹额上的汗:“傅老师,刚才酒店前台跟我说,房间不太够,我本来安排三个学生一间房,要不这样,其中一间住四个人?”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另外,教师也没有单人房了,还得麻烦你跟我挤挤。”
“不必了,”傅明渊扫了眼名册,“他们在西馆辟了间双人房给我,我可以单独过去住,顺便再带一个这边住不下的学生。”
“唉,那怎么好意思……”
老许挠头干笑,一时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要分配人去住西馆,也就只有傅明渊。至于他自己,那是必须要待在东馆照看这群小兔崽子的。
可是,让傅明渊帮忙照顾学生?喂,谁敢和他一起住啊?
老许粗略想象了一下,打了个寒颤。
说句实话,他甚至有些心疼那个即将被抽走的孩子:一辈子也难得一次的毕业旅行,结果偏偏跟个煞星住一块儿……
傅明渊目光冷冷一扫,准确地落在纪凡身上:“就他吧,正好刚才也是一起过来的。”
纪凡:“……”
徐海帆正揽着他嚷嚷今晚要一起通宵打psp,玩这个玩那个的,听见傅明渊的话,表情活像生噎了一个鸡蛋。
“凭,凭什么啊?”到底是十多年的基友情,徐同学鼓足勇气反驳,“凡凡那么瘦,跟我挤挤不就行了?”
凡凡……
纪凡别开眼,完全不敢去看傅明渊的脸色。
傅明渊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有点扭曲的弧度:“不希望他去?那要么你来替他?”
徐海帆:“……”
所谓十多年的基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反手利落地将纪凡往外一推:“亲爱的凡凡,安心去吧,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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