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去“庞”,是子昭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殷国内部在经过十余年残酷的政治斗争后,终于确立了新的继承人。
新王即位,需要祭告天地山河、日月、上帝、先王们,祭祀通常延续数月甚至一整年,无论是祭品还是礼器,都要准备很久。
所以殷的新王从年初起,就已经开始在尹相和卿士们的帮助下治理国家了,却还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号,便是因为他还并没有主持继位的大祭。
一般来说,各种祭祀会从冬日开始,一直到第二年的秋天结束。
“庞”现在也是殷的诸侯国,按照诸侯的礼制,新王继位,所有效忠于殷的方国诸侯和宗国子伯,都必须带着代表本国的贡品和祭礼前往王都,向新王表示忠诚,并同时得到新王的封赏,带回国内展示、供奉。
庞的领袖“柳”侯已经年纪很大了,听说身体也一直不太康健,通常这个年纪的国主不会再离开她的疆域范围,那么率队去王都表示效忠的,多半是庞国内定的下一任继承人“好”。
现在已经是初夏,要赶上新王继位的第一场祭祀,庞国的使臣在秋天来临之前就得出发。
连其他国家的国人都知道“庞”关于王位继承的争斗已经越演越烈,国内的矛盾只会更激烈,那王女“好”在去王都的路上,就很可能遭遇袭击。
除此之外,新任殷王对庞国的态度也不甚明朗,如果新的殷王更希望那位子姓的王子继承庞国,说不定这位王女在殷国的王都里也会遇上各种波折。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自保,也为了彰显庞国的实力,她会大肆招募更多的武士、亲卫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现在想回王都,又必须隐藏好自己的,也许混在其他诸侯入王都的队伍里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庞因为是母系侯国的原因,王都势力能渗透的程度在周边的方国之中最小,他被认出的几率也最小。
至于会不会被选上?
子昭看着前方竞争的熙攘人群,用绝对的高度睥睨着他们的头顶心,不屑地一笑。
呵,他完全不会担心。
***
“张开嘴,对,说的是你,张嘴!”
站在人群里的子昭茫然地看了下左右,才确定面前的人说的是自己。
“为什么要张嘴?”
因为刚刚才展示过能熟练运用长戈的本领,子昭还维持着举戈的姿势,突然被人要求张开嘴,他露出奇怪的表情。
“看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健康强健,要看他的牙。一个长期不能填饱肚子的人,则牙松齿摇,哪怕能舞得动长戈也挥不了多久。只有经常吃肉的人,牙齿才会长得好。”
傅言小声在一旁对子昭解释着。
而经常能吃到肉的人,多半是擅长打猎的人,他们体格健壮,勇敢善战,敢与豺狼虎豹搏斗。
听说是为了检查他的身体,子昭虽然觉得有点尴尬,但还是张开了自己的口,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齿。
“嗯,牙挺白的。”
几个穿着皮甲的女人开始笑着对着他指指点点。
“王女喜欢牙白的。”
甚至还有人凑近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
那女人靠近的那一刻,子昭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兔子那样猛然往后跳了一步,警惕地瞪视着她。
“身上也没什么难闻的气味。”
她甚至还想在子昭胸前健硕的肌肉上捏一把,只是因为后者执着长戈明显有防卫的动作,才不得不无奈作罢。
“最重要的是,王女身边没有这样类型的,她一定开心。”
她满意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他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而她在女卫中已经是少有的高大了。
几个武官打扮的女卫旁若无人的开始对子昭评头论足,子昭面无表情地任由她们打量,看似依然镇定,目光却渐渐开始散乱。
“嘻嘻,你看他,可真像一头健壮俊美的公牛。”
他像……牛?!
牛???
“他的腿真长啊,真想骑着他,看看他跑得有没有那么快。”
骑?应该不是他想的那种骑吧?
“王女会选他吗?我想选他进我的百人队。”
唔,要是她的百人队也去王都,倒不是不可以。
“你可有点出息吧,每次都挑王女剩下不要的,往自己那里塞!”
什么?他子昭何时会被人挑剩下?!
“贵人,你还好吧?”
一旁陪同的傅言眼见着子昭的眼神越来越不对,担心地小声询问,“听说庞地的女人性情特别……呃,豪爽,您别往心里去。”
“你确定她们看我的牙,是为了看我是不是经常吃肉?”
子昭只问了这么一句。
傅言沉默了一瞬。
现在,他也不太确定了。
见到自己的同伴没有回答,子昭隐隐的有些头疼。
他开始预感到自己选择来竞争庞国王女的亲卫,似乎是个有点馊的主意。
可惜,开弓就没有回头箭,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和之前那些乡野闲人的调笑不同,庞国王女挑选卫士并不是只看长相、也不是只要男子。
来参与选拔的人非常多,不但有男人,也有不少女人。
来参选的女人,多是有一技之长的矫健女子,大部分会用弓箭,想进的是亲卫军里的射营,大概和王女“好”擅射有关,庞国上行下效,国人之中也有不少女子会学习射箭技巧。
还有几个女子,擅长的是“训犬”,随身带着十几条细犬,被训练的如同人类一般令行禁止,她们想竞争的是庞国负责田猎和侦查事务的“犬官”。
王女选拔卫士的标准很严格,至少在子昭看来,这个标准即使是王都在国人之中选择卫戍军都够了,不但要求身体健壮,还要能开弓射箭,最好还会用戈、盾,有一些人还被问了会不会驾车。
子昭是会驾车的,但为了更好的隐藏好自己的身份,他回答了“不会”。
和严格的选拔标准相对的,是他们对这些竞争者的身份、出生等条件却格外宽松,几乎不怎么问来历,其中有一个入选者甚至是奴隶出身。
这让子昭也松了口气。
子昭自称是来自“筑”国的国人,那是他母亲的国家,看这个方国的国名便知道,“筑”国的国人以擅长建造房屋而著称,国内的匠人和百工经常奔走于诸国之间,为其他国家兴建各种建筑。
子昭身材高大,在选拔过程中还被人问过有没有扛过梁柱,也被询问过一些建造上的问题。
好在他是真的在筑国生活过近十年,也一直和普通国人一样劳作、建造,倒是一点纰漏都没发生。
随着入选者被一个个确定下来,有一个看起来比较稳重的中年女人领了场上还剩下的十几个男男女女,准备带领他们入内觐见。
“你们都跟我走,得让王女见见你们,才能决定你们能不能被留下。”
她看了眼那几个带着猎犬的女子,又皱了下眉头。
“你们是姐妹吧?去一个人就可以了,狗留在门口,大室里有王女的大鸮,进去容易惊扰到它。”
宫室是庞城里臣官和王室负责日常事务和宴饮、祭祀的地方,大室则是宫室中女王起居的区域。
但因为柳这几年身体不好,阴寒广阔的大室不利于她的身体,从几年前起,柳就搬到了更温暖的汤谷那边居住,如今代理庞地日常事务的则是王女“好”,这里就成了王女常住的地方。
听说要去大室,几个庞国出身的国人都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一个个慌乱的整理自己的衣衫头发,其他人即使没有表现的这么隆重,也依然悄悄抚平了衣上的褶皱。
傅言听说要去大室,露出了诚惶诚恐的神色,跟在子昭的身后犹豫再三。
按照各国的礼制,除了王和宗亲的奴隶,其他人的奴隶是不得踏入大室的范围之内的。
他虽然被允诺,等到达王都就会被赐予新的身份,可毕竟多年身份刻上的烙印,一时还难以磨灭。
“这又是谁?”
负责传唤的女官看了眼踌躇着的傅言,问他身前的子昭。
“你的人?”
“他是我的……”
“奴隶。”
傅言跪在子昭的脚边,低头回话。
子昭眉头微皱。
“奴隶便不必跟着去了。”
有一技之长的邑人豢养奴隶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是武夫,也常常养着作为人盾或协助作战的奴隶,他们通常被当成一种兵器,算作主人的资产。
傅言微微抬眸,用眼神示意子昭不用担心。
听说奴隶不能去,被选拔出的人里一个叫“直”的人十分不安,因为他是刚刚被主人赐予自由身的奴隶。
好在那位女官并没有对他表现出什么鄙薄之意,依然让他跟随。
在众人之中,女官对子昭的印象最好,要求他走在最前面。
子昭的身材高大,气质端方,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刚之气,这样的人一看便知道出身不差,也受过一定的教育,毕竟营养不良的人是长不高的。
难得可贵的是他为人并不张扬,明明在方才的各类选拔中都是上上,却没有什么张狂之态,话也不多,很懂得分寸。
这样的人,最适合作为亲卫,因为没有贵人希望贴身保护自己的人是个糊涂蛋、大嘴巴。
其他人见子昭像是领头羊一样走在前面,纷纷露出又嫉又羡的神色,有些更是在心中升起了不服。
其他人各怀心思,子昭却在默默地在心中计算着这座宫室的方位、格局、结构,思忖着如果他身份暴露,该从什么样的路线逃离。
他的母亲曾是“筑”国的大司工,他的舅舅、外祖父等母族亲人也都擅长筑城,他在母国生活的这十年,常常参与城池和宫殿的建设与维修,对于分析建筑构造,可谓是和吃饭喝水一样的熟练。
于是没一会儿,他就得出了对自己不利的结论。
“也不知是庞人务实还是他们就不喜欢复杂的结构,导致整座宫室结构简单,没有繁复的结构,根本没多少可以躲藏的地方。”
子昭在心中思忖着,暗暗可惜。
“这种一眼就望到对面的宽广,除了硬冲杀出去,想要找什么地方一夫当关,也没什么可能。”
更别说宫室四角的高楼上,还有警戒的卫戍士卒带着鸮鸟在巡逻,估计无论白天夜晚,这里都飞不进一只鸽雀。
选拔本就是在宫室前的小广场上举行的,经过两座配殿,很快就到了大室的门口。
殷人尚红、白、黑三色,庞现在是殷的诸侯国,整座大室便也漆成了朱红色,屋檐只是单檐,廊柱装饰着玄鸟的图案,异常壮美华丽。
众人在司官的带领下,与几人高的巨大廊柱下小心穿行,每根廊柱下都有披甲执戈的卫士往来巡逻戒备,越发觉得自身的渺小,不少人还未见到王女,便已经胆怯紧张起来。
子昭也紧张,但担忧的,却不是执戈卫士。
眼见着通传的女官走出室门,领着他们进去,离大室也越来越近,子昭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身体随之紧绷。
终于,他们进入了大室之内。
众人在之前就接受过内官的指点,不能随便抬头,也不能东张西望,一进门便依照礼制跪拜王女。
站在首位的子昭因为身高的优势,在叩伏之间,便可窥视到比别人更多的讯息。
于是,在某个刹那之间,他与那位传说中的王女,有了短暂的目光接触。
她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他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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