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大个子跑过来了,好像是自己人?”
“快救人,那人要被那头兕追到了!”
兕形状似牛,却比牛要雄壮笨重的多,几乎所有的兕都有一人多高,额上长着锋利的独角,一旦有人被这样的尖角顶到,立刻就要被开膛破肚。
这种动物虽然外表可怕,但性格却非常温顺胆小,而且视力很差。它们吃的是草和树木的嫩芽,只要你不去惹它,即使从它面前经过也很安全。
但相对的,如果一旦激怒了兕,它们往往会异常凶猛地横冲直撞,盲目地冲向敌人。
更可怕的是,它们虽然体型笨重,但奔跑的速度却一点都不慢,体力还很好,大部分被追赶的人都是被追到迈不动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撞死的。
哪怕是最老练的猎人,宁愿去捕杀凶恶的老虎,也不愿去惹怒一只大兕。
“咦,那人好像是新来的那个鸮卫昭?”
方响一族世代训练鹰隼和鸮鸟,各个目力都极好,一眼就认出那个被追的人正是之前被送去“充门面”的筑人昭。
“是他。”
阿好也看出来了。
能和大兕差不多高的男人,这世上也没几个。
那只大兕被手举着火把围上来的人们团团困住。
对付这样的猛兽,必须让它重新感到害怕,于是围住它的人们举着长矛和长戟轮流刺它,又发出阵阵怪叫,终于使它停住了横冲直撞的脚步。
它开始想要逃跑。
这时候,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的子昭一口气终于泄//了,精疲力竭的他刚冲入王女的队伍中,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躺在那里,任凭别人指着他狼狈的样子评头论足,半天都爬不起来。
“这人居然敢一个人去惹大兕?简直可怕!”
“你难道不觉得他能跑得过大兕才叫可怕吗?”
“我要长这么长的腿,我也跑的过呵!”
“呵呵!”
子昭听着他们的指指点点,心里气得直骂人。
是他想惹这样的凶神吗?他脑子又没毛病!
他本来只是往西边跑,想赶到王女好这里报讯,结果在半路上遇到了那个王子期带着侍卫狩猎这头大兕。
兕这种东西虽然一身是宝,但是很难猎捕,王子期为了抓它被撞死了不少人,等他经过时,大概是想放弃了,已经开始撤退。
结果那个小王子是真恶毒,见他穿着一身鸮卫的皮甲,也不知是不是怕他把这么丢脸的事情告诉鸮卫里的人,居然指着他,命人将那头兕朝他的方向驱赶。
谁敢正面和一头被激怒的兕对抗?他见势不对,立刻掉头就跑。
发疯的兕对他紧追不放,整个猎场里的人见到他带着一头兕过来,无不纷纷避让,兕皮糙肉厚又有蛮力,弓箭也很难对它奏效,根本没人能制止它。
他知道,唯有王女好这边人多势众才敢阻拦这样的怪兽,于是一路上根本不敢停顿,硬生生跑到精疲力竭,才终于跑到王女好这头的人群里,得到了救援。
哪怕子昭已经面对过无数次的生死关头,也没哪一次像这次这般,离死亡如此之近。
除了恐惧之外,他心头最多的却是愤怒。
自己和这个庞国的王子期无仇无怨,甚至可以说是素不相识,就因为立场不同,为了一点颜面,哪怕现在他效力的是庞,这个王子依然可以眼睛都不眨的借刀杀人。
不是他自夸,像他这样的勇士,哪怕碰上哪个国家的一国之主,也只有爱惜他、希望他能为国效力的份儿,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把他随便喂了畜生。
这是竞争“一国之主”的人该有的胸襟吗?
“筑昭,你怎么样,还好吗?”
突然间,阿好穿过人群,出现在了他的身前,躬身看他。
“你怎么来了这?我不是派你去保护那些井人了吗?”
簇簇火把之中,王女的面容如夜色中突然升起的皎月。
她眼中的担忧和关心,一下子就让子昭满心感慨。
看看,看看!
面对他这么一个“小人物”也能亲自过来表示关心,这才是当“头儿”该有的样子!
想到自己来的目的,子昭深吸一口气,借着最后一点力气,慢慢坐了起来。
“王女,我是来向您报讯的。”
他无视旁人打量的目光,只望着王女好说:“田猎开始没多久,井阜和井国副使就都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井国的那些精锐侍卫。”
“不见了?”
听懂了这个筑人话里的意思,阿好眉头一皱。
“是的,当我发现井人的人数不对以后,我搜遍了整个猎场,也没找到那些井人的行踪。但是东南角方向的网有被人为破坏过的痕迹,我怀疑他们已经借着田猎之名,在混乱之中……”
“从那里离开猎场了。”
这话中蕴含的某些细节,实在令人深思。
“王女,这些井人会不会勾结了什么人要在庞国引起动乱?”
和大部分人一样,阿好身边的鸮卫们第一反应都是这个,“为了您的安全,您应该立刻返回庞宫呐!”
“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阿好扫了眼身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留在这里的人数足有数百,百兽之王尚且不能通过,何况几十个井人?”
“那些井人会不会勾结了子期,意图对您或母柳不轨……?”
庞女羽压低了声音问。
“那怎么可能,井人是疯了吗?诸国都在去王都朝贡,这个时候哪个国家敢挑起战争?”
嘀嘀咕咕的是一旁的子昭。
“是唯恐新王记不住自己吗?”
主国的国君举行继位的祭祀时,诸侯国之间哪怕有再大的仇怨也必须休战,否则就要承受诸国对其“不敬天地”的怒火。
但他也知道这话说出去就打了顶头上司的脸,所以只是小声地自言自语。
偏偏阿好从小通晓音律、听力极佳,明明只是小声的嘀咕,却被她听了个八成。
于是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子昭一眼,对羽摇了摇头。
“子期不是傻子。他要和井人一起在田猎这样重要的场合行刺我,那才是一点继位的可能都没有了。”
一个国家之间的内斗再厉害,那也是这个国家的内政,但是如果是勾结其他国家来算计自己的母国,这就等于打破了“游戏规则”,会彻底失去人心。
子期的政治手段再幼稚,他身后站着的也是那些老谋深算的智囊,对这些殷人来说,行刺只是一种刻意激化矛盾的手段,“挑拨分化”才是他们最擅长的把戏,所以他们不会给他提供这么蠢的计策。
“不管怎么样,既然提前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理。你领着几十个鸮卫,去把猎场里其他的‘井人’带来。”
阿好对女羽说,“不要太张扬,也不要伤人。”
“遵命!”
女羽不敢拿阿好的安危开玩笑,带着几十个人立刻就走。
“方响,你带着大鸮,领几个人去盯着子期。不必惊动他,只要远远地跟着就好,看看他们有没有和井人碰面。”
阿好对直接抓到子期的小辫子没有报什么希望,不过人还是要盯着的。
“王子期在猎场的西北方向。”
子昭突然插嘴,“我在路上碰到他了,那只大兕就是他驱赶过来的。”
“看样子,我的弟弟果然有在好好的捕猎。”
王女好似笑非笑地看了子昭一眼。
这人真有意思,还会见缝插针的上眼药,是个不会吃亏的性子啊。
方响听到子昭的话,对着天空的方向吹响了手中的鹰哨。
哨声一鸣,在天空中盘旋着的几只大鸮就齐齐变换了方向。
“那我先去了!”
他对自己的族兵一挥手,往西北方向寻去。
虽然已经做了种种安排,但不知为何,阿好的心头还是沉甸甸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她的预感一直很准,所以眉头就没舒展过。
而这边,子昭已经彻底缓了过来,慢慢悠悠地站起了身。
以往被兕追到力竭累死的人不在少数。这人能和大兕赛跑,却这么短时间就恢复了,体力简直好得惊人。
“你怎么想到盯着井人的?”
阿好一直羡慕那种身体强壮耐糙经扛的人,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
“我好像没让你这么做吧?”
“您不是让我不可堕了庞国的威风吗?我想着怎么也不能比那个王子阜猎到的猎物少啊。”
子昭避而不答,打着哈哈,“这一看没人了,那还怎么比?就去找了。”
也是个滑不留手的货。
果然并不是四肢发达的人头脑就都简单啊。
阿好在心里嗟叹着。
“你倒是机警,想要什么赏赐?”
她瞟了子昭一眼。
“王女,我虽长得高大,也不是只有高大这一个优点的。”
子昭抓住机会,故意表现对出他们总是只看重自己外表和身材的“不忿”,又露出一副极力希望表现自己实力的样子。
“我也不想要什么赏赐,就是能不能请您不要再把我往外派了,我希望随侍在您的身边……”
“能留在您的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赏赐啊!”
开玩笑,他是打算要跟着王女到王都去的,今天把他派去这边充门面,明天把他派去那边“选美”,别回头还要护送井人回国。
一不留神要是等庞的大部队走了,就留他在庞哭哭唧唧,还得再找路子,这几个月不就白做苦工了?!
大概是听多了这样的“追捧”,阿好连个眉毛都没抬一下。
倒是她身后跟着的鸮卫们,纷纷都露出了类似“哇你太奸诈了!”、“我也想这样的赏赐”这样的表情,还有不少年轻人对着人不做要做舔狗的子昭龇牙咧嘴,满是威胁之意。
子昭全当没看见。
“可。既然井人不老实,就不是我们无礼在先,你就回来吧。”
阿好随口答应了,目光却随着喧闹的声响,凝望向前方正在捕猎的人群。
那只大兕终是因为流血过多,最终发出一声悲鸣,力竭而倒。
死时,它的眼睛瞪得浑圆,眼底一片猩红。
当这只巨兽轰然倒下时,连大地都发出了一声闷响,仿佛在哀悼这个大地上又少了一个强壮的生灵。
但随即,人们洋洋得意的大笑和夸耀胜利的高吼就掩盖住了那声悲鸣,恍似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某种错觉。
人群在狂欢,阿好看着那只大兕,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田猎的作用不是为了单纯的猎捕,而是为了保护国人的田地与生命不受到威胁,也是为了让人们在危险来临前应对有策而做的预习。
但兕这样明明十分强壮却不会伤人的动物,历来被看做仁兽,在上古之时,是不会被人们猎捕的。
这才过去多少年,人们似乎已经忘却了田猎最初的目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只为能制造更多的屠杀而夸耀不已。
而随着殷国占卜和祭祀所需的甲骨需求越来越大,曾经的那些出现在猎捕中的“古老规则”也被人渐渐无视,各种原本不会被人猎捕的“仁兽”开始惨遭灭绝。
庞作为一个古老的国家,原本也敬守着各种古老的“规矩”,可随着成为殷的诸侯,向殷进奉“龟甲”和“龙骨”就变成了无法逃的义务,这些规矩也正在这个古老的国家中被一个一个的打破。
贡品中能出现多少各种珍禽异兽,则成为了诸侯之间炫耀实力的角力。
兕全身都是宝。
兕的血是大巫进行仪式时最好的触媒,兕角是用处繁多的宝物,兕皮能制造最坚固的铠甲,兕筋被浸泡后将成为最有劲力的弓弦……
阿好明明知道,这只兕带来的一切,会使她这次去王都的朝贡大添光彩,可还是不免有了物伤其类的哀叹。
今天是兽,明天就可能是人,后天就有可能是“族”,被一步步打破的,又岂止是这些古老的“规则”。
看着庞人们对此如此欢欣鼓舞,虽身处人群,阿好却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了一种孤独。
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惆怅,阿好静静地收回了目光,余光不经意地从身边的高大男人脸上扫过。
无他,太高,碍眼。
这一瞥,却让她一怔。
因为,她看见这个刚才还被大兕追得九死一生的男人,同样对着那道轰然倒塌的庞大身躯,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眼中,是被压抑着的悲悯和可惜。
然而还未等阿好细看,她却先注意到从东南方向来了一人。
她目力极佳,虽然夜色昏暗,可依然能看出那个浑身是血的人身着彩衣,是巫人打扮。
“不好!”
阿好心中一沉,把手里的弓往身旁的子昭那一塞,连忙迎了过去。
“巫”是不参与田猎的,但是田猎中的祭品要首先送到巫殿用以酬神,而后才能再分配。
不到田猎尾声,很少有巫祝参与。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有人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还以为又是个跟子昭一样的倒霉蛋,可等人跑到了近前,俱是吃了一惊。
“巫喜,怎么是你?”
“王女在哪儿!王女在哪儿!”
满身是血的巫人被人扶着走进人群,凄厉地大叫着。
“喜”是公认的下一任大巫,也是大巫“江”的弟子。大江年事已高,现在有很多巫事都是喜在主持。
“好在此。”
阿好已经走到了喜的近前,俯身向巫喜行礼。
“快去巫殿!”
喜看到了王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巫殿被井人袭击了,大巫江被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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