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柳侯回宫影响最大的是谁,那一定不是王女好,更不是庞国的大臣们,而是原本和她一起住在汤宫的王子期。
听说柳侯不会再回汤宫去时,子期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说起子期这位王子 ,其实也是可怜。
如果他是早生下来的那个,就凭殷国早几年刚迁都时几乎吞并天下之势,便是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殷人肯定也是要扶持他上位的。
偏偏他和阿好差了四岁。
他出生前,迁都的那位强势殷王突然病故了,王都乱成一片,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关注庞国的局势
以至于他生下来快十个月了,殷国的贺礼才姗姗来迟。
就连陪嫁庞国的殷人自己也说不清,城府颇深的柳侯在那个时间生下子期,是不是刻意为之。
因为没有得到过王都确切支持的消息,即使是殷人也不敢随便提更换继承人的事情,庞人对王女的重视又天然胜过王子,柳侯为了生子期缠绵病榻好几年,根本没有办法像照顾女儿那样抚养儿子,对这个孩子的感情也差了不少,于是王子期的处境从小就尴尬。
又因为他晚生了几年,有阿好珠玉在前,就算他的资质、天赋已经远胜过寻常小孩,可有殷人用尽心血教导阿好那几年的成果在,两相对比,王子期硬生生被衬得平庸起来。
王女好只觉得王弟出生后自己就失去了父族的关注,却不知殷人当年为了想让子期达到阿好的水平,真的是使出了所有的本事,会分薄对阿好的关注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可天资这种东西,根本不是努力就能够弥补的,更别提阿好从小就自制力惊人,论努力绝不输别人,在有天赋的同时又努力,怎能不超过弟弟一大截。
原本王女好虽然各方面都出色,但她的身体素质却不如弟弟子期好,容易受伤的体质和过于苍白的肤色都不是健康的象征,为了国家稳定,一个孱弱的继承人总是要让人担忧的。
在这个时代,孩子夭折实在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对于王室继承人来说,子期那种生下来就强壮健康的孩子才是最讨人喜欢也最容易被培养的。
但就因为他晚生了几年,王女好最难养大的那几年平安过去了,随着她渐渐长大,她表现的更加出色,皮肤也不再是苍白无光,而是莹白中透着气色极好的粉,更是珠玉般可爱。
子期比阿好年纪小,在成长中的年纪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再加上小孩的性子本来就不稳,有个这么优秀的姐姐在前面比着,动辄被人说成无用之人,与王女好的关系能好才怪。
殷人的焦躁和不满让他的童年备受责难,繁重的功课和训练又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和母柳、父亚相处,对姐姐扭曲又怨恨的嫉妒使他与王女的关系也如仇人一般
也许这正是殷人的目的,可对子期来说,这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直到他的母亲双腿、双髋关节肿大无法行走,他跟随着母柳去汤宫随侍,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接触了诸多庞国的公卿,也见识了母亲治国的手段,眼界才随之一点点开阔。
日复一日之后,他突然就“开窍”了。
可他开了窍,却赫然发现,除了殷人可以依靠,自己竟找不到在庞国立足的根基。
殷人并不将他当做殷国的王子,虽对他用心教导,却只一心一意地希望他能争夺庞国的权柄,最好让庞国因王权争夺而国力衰弱下去才好;
庞国人也不觉得他是尊贵的继承人人选,他不似王女好,早早就刻意地消除了身上来自父国的印记,在庞人的眼里,虽然他身份尊贵,却是殷国用来搅乱庞人基业的工具,一有不慎,后患无穷。
等他看到怀桑平日是如何辅助母柳理事的,从同样是王弟的王师怀桑身上,子期又猛然醒悟到了自己长久以来犯下的最大错误
他是庞人,他争夺的是庞的权柄,他应该争取的是庞人的民心,而不是殷人的。
但无论是自己的母亲柳侯还是他的父国,似乎都没有点醒他的意思。
刚刚警觉时,他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自己过去怎么能蠢成那样,以为只要得到父族殷国的支持,就有和摄政的王姐有一争之力。
等他清醒过来,局面却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
于是他只能更加真心实意地侍候自己的母亲柳侯、交好一直关心他的舅舅怀桑,贪婪地从两位长辈身上,吸取自己现在最应该学会的东西。
虽然他的这位母亲对他一直都淡淡的,可他对她的孺慕之情却不假,阿好是出色,可如普通小孩那样撒娇装痴卖傻却没有过,柳侯几个孩子都没这么“憨厚”的,子期发现这一套在她身上很受用后,就经常刻意在母亲面前卖乖。
所以在她身体没有那么不适、心情比较好时,她也会和他聊一些庞国的局势,以及当年自己在当王女时遇到过的困境,间或提及一些大族中的旧事与人脉关系。
怀桑对王子和王女也并没有太大的偏心,甚至还在暗地里照顾母柳以前驱赶出去的几个子女,一直得到王室的尊重。子期对这个舅舅也是真的尊敬,平时都是以对父亲的礼仪对待他,自然也得到了他一些指点。
母柳是当世在位时间较长的国主,怀桑掌了庞国几十年兵权,两位无论在政治手腕还是治国水平都称得上当世罕见、出类拔萃,偶尔从他们那漏出的一点一滴,都会让他受益无穷。
也因为如此,他越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似王姐那样从小在他们身前长大,现在再来追赶,已经是太迟了
柳侯生病,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除了怀桑与少数几个受信任的庞臣,旁人没有得到召见不得入汤宫,就连殷人也没有办法接触到子期,这么多年来,子期还是第一次离开殷人的控制,没了那些密切关注,似乎连空气都变甜美了。
所以独自在汤宫随侍柳侯的日子,实在是子期最满足的一段时光。
原本,这次“夏苗”是他踏入庞国上层的首次露面,是他长大的标志,无论是他的母亲柳侯、舅父怀桑,还是来自殷国的那些卿士都对此十分重视。
为了在庞人面前的亮相,柳侯赐给了他她年轻时穿过的战甲,怀桑借了他自己行猎时的战车,又细心教导他当年他“结网之礼”时的细节,殷人反复教导他殷国对于祭祀最庄重的礼仪,为他编写最容易在众人面前一鸣惊人的华丽祭词
子期心中憋着一股劲,原本只等着这一次田猎好大放异彩,谁又想最后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谁管他姐姐能不能生孩子、是不是战无不胜
来看看他装着十车的猎物回来了好不好
来看看他已经长成了可以被倚靠的大人了好不好
就算他姐姐不能打仗,他行啊
这憋得一肚子火最后硬生生被掐成了烟,连个火星都没冒出来,偏偏那些殷人知道了这件事后,还来质问事情是不是和他有关。
“说了多少遍了,我之前都没见过这些井人”
被问得烦了,子期叛逆心一起,说话不再那么恭敬,“再说了,你们不是一直觉得我姐姐要生了孩子会不利于我吗现在好了,预言被人扯出来,以她的脾气,更不会留后了,你们怎么反倒好像出了大事似的”
殷人在庞国的首领是一位贞人,也是当年为子好占卜出“利获征伐”的那位,名为“玖”,殷人在庞国的一言一行,多是依据他占卜得出的结论进行。
他对于这次“田猎”的占卜结果,是“子期会大获全胜,最终独占所有的狩猎结果,满载而归”,这怎么看,都是上上的结果,所以他才会答应子期参加田猎,并根据占卜出的结果,命殷人为他编写“一网打尽”的祭词。
谁知,王子期确实满载着猎物回来了,可却是因为巫殿出事后王女将田猎交由子期主持的结果。
就算子期收获了了再多的猎物,王女走之前已经收获颇丰,人人只会觉得是子期在“捡漏”,这又算什么“获胜”
更别说半路杀出来些井人利用他们“结网”吸引的注意力,暗中攻击了巫殿,不但让原本平衡的局面失了控,更是暗暗挑起了两国之间的矛盾。
就连他们都觉得子期也许和那些井人私下里有往来,否则事情不会这么巧,旁人又会怎么看
“无论如何,现在局面对我们来说都太被动了”
贞人玖眼底青黑一片,“我昨夜连续作卜三次,都是下下的卜辞,此事表面上看不利于王女好,可从卜辞上看,更不利于我们。我原本以为是你私下和井人做了某种交易,还怕是因为这个缘故引火烧身,可既然此事与你无关,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要只是明面上的原因,以柳侯的性,最多是小惩大诫一番,她不会想要儿子的性命。
可要是看不见的敌人同时算计了王女和王子两个人,有这么个狠毒又多谋的人在背地里虎视眈眈,原本在庞国就步步为营的殷人处境只会越发艰难。
就如殷人一直在怀疑是子期和井人勾结一样,子期又何尝不怀疑是他们悄悄和井人结了盟
如果两方这么一对质,都发现和对方无关,这下子期只觉得寒毛直立,仿佛能感觉到背地里有一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们。
“不过你说的也对,王女此番若威望大减,对我们也是好事。”
贞人玖上下打量子期,突然紧紧盯着他的腰腹之下,皱着眉问他。“你去汤宫也有大半年了,这期间成人了没”
这问题这些殷人每几个月就会问几次,按道理子期应该习惯了,可每次听到,他依然还会像炸了毛的动物一样,就差会蹦起来。
“为何又问没有没有”
他恼羞成怒扭了下身子,避开贞人玖的视线,“有你们派的小臣伺候我,我要成人了他会不禀告你们吗”
“为什么你都十三岁了,还未化精大王以前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女人都有了几个了”
贞人玖一着急,就不由自主地摩挲起腰上系着的龟甲,口中喃喃自语“不行,我得好好卜一卜,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人”
“这种事情不用占卜”
子期脸色爆红,羞耻感让他说话都结巴起来,“亚父说,说他在十五岁才才那什么,我,我这样是正常的”
“你不懂,这对你是绝好的机会”
另一位教导子期的殷臣“蜂”皱着眉头说,“这预言现在被传得沸沸扬扬,可短期内王女绝无自证的可能,尤其现在又是马上去王都朝贺的日子,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怀孕”
“但你不同。你是男人,只要你身体没问题,随时可以让数名女子受孕,到时候你去朝贺,你的女人却能好好的在庞国养胎、生产。只要在这个时候有庞女受孕,你就能得到大王的支持,你的孩子会受到柳侯和王都两方的重视。”
以庞的规矩,只要是庞女生的孩子就是庞人,子期本就是柳侯的儿子,他们又与柳侯有过约定,子期与庞国宗女之后也有竞争庞国继承人的权利。
“而王女能有什么为了一个从未印证过的战无不胜的名头,她牺牲更大。”
“嘿嘿,一个靠生孩子来维系稳定的国家,不能有后,旁的不说,你觉得鸮卫里那么多奔着和她生孩子去的年轻人,会不会觉得受到了欺骗这些大族辛苦培养出来的好男儿,可不是为了当摆设的”
殷臣“蜂”作为殷国的外臣,多年和王女交锋,在阿好手上吃过太多次亏,现在只要一想象她会后院起火,心中就十分快意。
两人都把子期还当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在他面前说话时不免带着可以随意拿捏的轻视。他们似乎已经对王子期比不上王女子好已经认命,只在他男人的优势上想办法,丝毫不在乎他的尊严如何
他们却不知,子期在汤宫这一年来成长许多,又正处在年少时的叛逆期。
此时,他听着殷人肆无忌惮地讨论如何让他在庞女肚皮上驰骋的打算,喉头却在上下翻涌。
这样的打算他们从未避着他们,在他还小时,他们便经常指着庞国那些和柳侯同出一脉的年轻女孩对他说,将来他有可能和她们生下孩子。
可在那时才几岁的他看来,那些已经十几岁的女孩足以当他的阿姨,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只觉得害怕。
再后来,为了刺激他早些“成人”,他们会命人领他去庞人男女交好野合的桑林里看那种男女之事,还经常命巫医给他灌一些泡着奇怪生zhi器官的药汤,时日一久,他不但没有如他们的愿早早“成人”,反倒一听到要和女人生孩子就欲作呕。
但他不敢告诉他们自己对“成人”的惧怕,也不敢说自己从未对女人有过那方面遐想,只能忍受着母亲和殷人对他生育之能的期待,越发渴望有机会能证明自己。
在这一点上,他倒奇异的和自己的王姐阿好一样。
他们都希望世人能明白,自己不止有让人生孩子的能力。
这样的煎熬足足忍受了半天,直到他低垂着头将脚都站麻了,那些殷人才像是“放过”了他。
大概是看出他情绪不好,他们又像是安抚一样告诉他,他们已经和王都那边一位子姓宗伯打好了关系,只要等他去了王都,便能安排他去觐见大王。
言语之间,都是对他能早点“长大”的殷切希望。
踏出偏室,子期烦躁地耙开有些微卷的短发,刚刚在偏室里与殷人共处的不甘与压抑让他升上某种暴虐的情绪,之前在猎场中可以肆无忌惮杀戮的快感再一次涌上心头,叫嚣着让他用鲜血来冲刷这一切。
就在他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该带几个人再去狩猎时,就见着远处自己的王姐阿好领着一个巨人般的侍卫,从广场上匆匆走过,看样子是要出宫。
子期眼睛微眯,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不是自己看错了,毕竟这么高的男人并不多见。
这下,他是真的惊了。
被自己驱赶的大兕追赶,这个长得跟蛮牛一样的男人
居然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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