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羽会选择留下,出乎众人意料,毕竟以她现在这个尴尬的身份和她之前为怀桑通风报信的不忠行为,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很难再得到王女的信任了,如果留下来,会不会被当做叛徒斩首以儆效尤都难说。
反倒是趁这个机会回去,容易留下一条性命。
而且,以怀桑对儿女的重视,就算她以王女旧臣的身份回到庞城,依然还是能得到重用,他日怀桑要更进一步,作为怀桑几个最出色的儿女之一,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但她还是留下了,在这样窘迫的境遇下。
从头到尾,她都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在她的心里,怀桑就是这世上最忠于国家、最忠于柳侯,亦最忠于王女的人。从小时候开始,怀桑就一直耳提面命的告诉她要努力成器,要和王女一样严格要求自己,要为自己、也为这个国家打下牢固的根基。
在庞国,她和其他兄弟姐妹们一起,受到了最细心的教导,明明并非王族,却得以与庞国最优秀的人为伴、和那些贵族们一起长大,怀桑满心里希望的,就是他们以后能为国家效力。
这样的一位忠诚之人,为何要弑君夺国
他明明已经什么都拥有了啊
女羽一直觉得,这其中也许是有什么误会,或许干脆就是殷人与王子期离间王女与王师感情的阴谋。
所以,她一定要留下来,她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证明怀桑对王女的“关心”是真的出于爱护而不是恶意。
“将军同意我留下来了”
听到女萝的回话,女羽如释重负地露出了笑意。
“太好了”
女羽和她是是使团里为数不多的高级官员,出于这种“立场”,女萝善意地提醒她
“虽然将军愿意留你在使团里,但并不代表还信任你,你也别傻乎乎再往将军面前凑了,小心被将军身边的人当刺客给砍了。”
“我明白的,我以后只好好做一个小卒子便是。”
女羽拿得起放得下,只沮丧了一瞬,便坦荡荡地说,“总有一天,父亲会证明自己的。到时候,将军就会同意我回去了”
“你到现在还对怀桑抱有幻想”
女萝不可思议道,“你不会觉得你那个父亲,是真的关心你和王女,才让你做这种事吧”
面对女萝的质疑,女羽并不吱声。
“就不提他让你做的那些事吧,你知不知道,一开始提交的出使名单里,还有一个怀桑的孩子,你也许还有印象,就是之前的马小臣小榴。”
马小臣是负责照顾马匹的官职,马是很难驯养的,所以是国中最宝贵的畜力,出使队伍里自然也有马臣,负责照顾那些牵引战车的御马。
“但就在出使的前三天,他派人来找我,说小榴突发急病腹泻不止,担心会因此影响到御马,请求我换个出使的马臣人选。”
女萝看着女羽突然僵住的神色,同情地说,“我那时没想太多,何况使团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每个使官都有两三个备用的人选,所以我当时不疑有他,就将怀桑那个儿子换掉了,用了另一个出色的马小臣。”
怀桑那方面技术好待人又温柔体贴,女萝虽然裙下之臣众多,但偶尔也会到他那“放松放松”,现在一想到自己还好没为他生下孩子,落得女羽这么个蠢样子,心中也是庆幸。
“你说,为什么他会在出使前三天发病为什么是他生病而不是你如果他真做了那些事,你和那个兄弟,哪个更容易被将军处死”
女萝已经三十岁了,女羽哪怕再优秀,这个年纪也只能做她的晚辈,所以此时可以算的上是“疾言厉色”
“你以为怀桑是爱重你爱重你就会保全你,会担心你陷入危险,而不是仗着将军可能因为你多年的陪伴饶你一命,就亲手送你入险境”
“能这么提点你,是可惜我庞国培养一位女武官不易。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拂袖而去,只留下女羽一个人在身后怔愣出神。
女萝完成了使命,便风风火火地向王女好去覆命。
进了厅中时,阿好正好在和那个庞通说话。
说起来,这个庞通也是忠义两全之人,还冒死为使团送出了消息,理应重重赏赐,然后安排个差事,但现在阿好却为此为难。
庞的身材矮小,并不善于搏击,以前以种地为生并无所长,长相也非常平庸,和使团中精挑细选中的使官们不同,留在使团中能做的事情有限,而且一旦遇袭还有危险,所以阿好并不准备将他留在身边,而是想要赏赐他一份重礼,将他委托给鱼王。
之后,庞通无论是留在鱼人之中暂时生活,等他日她返回国中再来投奔,还是拿了这笔重礼另谋生路不再回国,阿好都随他自由。
阿好认为自己已经安排的很合理了,可没想到,这个庞通不愿接受她的馈赠,而是执意要留在她身边效劳,还声称做奴隶做下人都可以,一定要继续报恩,直到他应该在庞国服刑结束的日子。
女萝只是听了两句就知道阿好在为难什么,无非是因为女羽的事情,她是不准备在身边再留不熟悉的人了,而这个人实在是废,又不堪可用,就算安排个去处都怕是给他惹祸。
“这有什么难的”
她性子泼辣,却是个心思机巧的人,当即语笑嫣然地上前扯起了那个长跪不起的矮小汉子。
“留下就留下吧,我手里正好走了个跑腿的行人,我看他最合适”
阿好一怔,庞通也愣住了。
“你是不是不知道行人是做什么的就是为将军传递消息的使者,我们这使团人不算多,可事情却不少,上上下下每天有不少事要跑来跑去,你不认识字,正合适”
行人作为信差和使者,最好不要认字,以免在消息传递过程中泄密,而且现在要再找个忠心可靠的更难,那些贵族子弟也不愿做这种差事。
“将军,就把这个庞通给我吧”
阿好正愁着怎么安排他,闻言低头问他
“你可愿意”
庞通是死脑筋,一门心思的要报恩,又觉得自己虽然传递了消息,也因此逃避了自己开垦荒地三年的刑罚,现在是应该服刑的,于是这位史令一说王女需要他跑腿,立刻点头如蒜道。
“莫说跑腿,就是当牛做马都是可以的”
“哎哟,眼下队伍里牛马可金贵了”
女萝笑着上下打量着庞通,对他抛了个媚眼,“你是哪里能当牛,哪里能做马啊”
都是成年人,何况又是这样火爆的,庞通要擅长应对这个也就不至于买个女奴生孩子了,当即红了一张脸,讷讷说不出话来。
等到女萝吩咐人把他带去她的住处时,这个老实的汉子更是逃也似的跟着那从者离开了,浑然没有刚才一副死跪到底的样子。
“幸亏你来了。”
阿好目送庞通出去,松了口气。
想到他最后那猪肝一样的脸色,阿好摇了摇头,哭笑不得“你老是欺负这样的老实人干吗,又要弄得人家一晚上睡不好了”
女萝性子恶劣,就喜欢逗弄那些看起来正儿八经或老成持重的男人,非要逗得别人惊慌失措才开心,也因此惹了不少桃花债。
不过她在国事上很有分寸,虽然在各国都因此撩了不少入幕之宾,但彼此都相安无事,母柳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这叫欺负吗我这叫善解人意,一看他那样子就是没被女人正眼瞧过的。”
女萝笑眯眯地打趣完,才回报了阿好女羽那边的事情。
“将军,你觉得那女羽会因此和怀桑离心吗”
说完后,女萝犹豫着问。
“离不离心不重要,这件事是真的,就足够了。”
阿好不置可否地说,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女萝和怀桑过去有染,也有些心虚,王女不想再提怀桑的话题,她当然也就聪明的不会再多言。
想到阿好刚才面对庞通的苦求满脸为难的样子,女萝眼珠子一转,突然提起一个“特殊”的话题。
“将军,我觉得你对某些事情的应对手段,应该要重新学习一下”
“嗯”
阿好茫然地回视。
“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太威严了。我知道您是在效法母柳一贯的言行,但你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母柳是年长的国君,又在位几十年,以她那样的年纪和地位,必须得庄重。可您不同啊”
女萝说着说着,也开始忧心忡忡。
“您可是妙龄的少女啊,今年也才十七岁而已,明明是绝色之姿,笑一笑就能让男人愿意赴死,却一天到晚都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别说调笑了,就连给男人们一个正色都没有”
“现在使团里可不是庞宫里那么多老家伙,年轻人占了大多数,王女若能再可亲可爱一点,对使团现在紧张的气氛也是种安慰。
“我能做好分内之事便”
阿好错愕。
“大错特错了啊将军”
女萝见她对自己的魅力毫无自知的样子便痛心疾首,“女人的一颦一笑、甚至是一滴眼泪都是武器,尤其您这样的才貌和身份,那你的这些就是最大的杀器,您又怎么能空持利器而不使用呢”
她的目光从阿好的皓齿明眸与冰肌玉骨上扫过,既羡慕又可惜地说,“要知道,就连母柳在年轻时,也不是威严的样子啊否则又怎么会有那么裙下之臣呢难道全靠威严压迫而来吗就是因为我们身为女人,有诸多便利啊”
看到阿好对此懵懵懂懂的样子,女萝想起家中最幼小的天真女儿,一颗姨母心顿时泛滥起来。
“罢了罢了,你不懂,我便细细教你”
她怕阿好对此不重视,表情突然一肃,正色道
“您别觉得放下身段容易,也别觉得这是折辱了您,须知这世上绝大多数国家都是男人当权,我们要去的殷国王都更是一个男尊女卑的地方,如果您学不会如何示之以弱,只会竖立更多的敌人。”
女萝的一番“苦口婆心”没有白费。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
因为从子昭哪里了解到殷国国情的阿好,立刻接受了她的解释,并向她微微躬身一礼。
“还请女萝教我。”
两日后,效率极高的庞人们清点出了贡品里的甲胄、兵刃,一些精美绝伦的珍贵贡品与华服美裳,又将王女所需的日常用物一一安排人手保管与打理,重新登记造册完毕。
在重新整理过后,庞国每个使官人员都可谓“武装”到了牙齿,因为就连他们的牙齿,都被王女命令每天要用木枝细细揩齿,还要嚼一种带着清凉味道的叶子,避免口中有难闻的口气。
不同于庞人们刚到来时风尘仆仆的样子,现在的庞人们好似被拉满了弦的弓器,无论男女,每个人都动作利索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被分配到自己手里的事情,或去驾马,或清点物资,或做出行前最后的确认准备,每一个人都清晰的明白自己在队伍中的定位,毫无犹豫。
于是到了鱼王领着鱼国官员送别庞国使团的那天,所有的鱼人都惊呆了。
每一个庞人的头上都缠上了染成血色的麻布发带,露出干净光洁的额头,他们在以这种方式为他们逝去的国君戴孝,和要以仇人之血浴身的决心。
但这不是让他们惊讶的地方,让鱼人惊骇万分的是,他们竟然几乎人人都披甲执锐。
厚厚的牛皮被鞣制成防火防虫的黑色甲片,用庞国最坚韧的多股丝线编织成步人甲,胸前左边的宽大甲片保护着心口的要害,上面烙印着涂着朱砂的鸮鸟印记。
士卒们细窄有力的腰身用革带束住,带头是一块护住柔软腹部的带毛皮革,下面是遮盖住大腿的皮裙,和上身的甲衣一样,奢侈到用足够厚实的牛皮缝制。
母柳挑选的使官人人都人高马大,哪怕是那些看起来是文官的官员也都有张弓引箭的力气,现在这么一群人穿上了统一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光润细腻的色泽,一眼望去,男人威武雄壮,女人英姿飒爽,
这样黝黑的颜色,这样的厚度,这些皮革只能是出自黑色野牛身上,要装备几百人的黑色皮甲,那要杀了多少只黑色野牛
就凭这个,就足以骇人听闻。
更别说几乎人人都有的铜制兵器
哪怕是鱼国,举国找出所有可以用作的兵器,加上那些农具在一起,也未必能找出这么多铜制兵器
可这支使团里就像是生怕吓不死人似的,除了人人披甲,哪怕是文官也腰配铜刃,更有高大的甲士手持着铜戈、铜矛静静侍立在王女的身侧,好似只要对方一声令下,就会冲上去将他们剁成肉泥。
站在一群黑甲的武士中的王女却没有穿着甲衣,而是披着如火般鲜艳的朱色丝袍,她的头上同样用麻布织成冠样的头饰,也一样染成了红色。
庞丝闻名天下,王女身上这件朱衣的光泽更是耀目,在日光下华光流转,几乎能燃烧起众人的眼睛,好似一只浴火重生的凤鸟撞入了人间。
满目的黑与耀眼的火,同样浓厚的色彩,带着一种仿佛要冲出胸臆的强烈冲击,加上被这么多雄壮武士紧紧盯视的压迫,被引领过来的鱼人们心中的狂恐与不安无限膨胀,气氛沉凝到几乎马上要炸开了。
好几个胆小的鱼人更是刚刚靠近就腿软到无力行走,全靠别人搀扶着,才挪蹭到阵中,连跪拜都忘记了,直接五体投地。
见此,王女身后的几位高官眼中隐隐有了笑意。
今日会这样明晃晃地掏出压箱底的货,就是为了试试效果。
就连最熟悉他们的鱼国人都失态成这样,那便代表他们的初试是成功了,也不枉他们忙活了两天,还费心费力一件件去烙印庞国鸮印。
鱼王鳌再怎么出色,也只是个少年,此时此刻比其他人好不了多少,脸色惨白的可怕,战战兢兢地走近了长戈如林的王女身前,弯腰准备跪伏。
“鱼王与我有大功,不必行此大礼。”
然而,在黑色风暴中宛如神女的阿好却伸出手,将下拜的鱼王搀扶住了。
鱼鳌受宠若惊地抬起头,看着近在眼前眉目如画的王女好。
跟在阿好身后的子昭翻了个白眼。
庞人的甲胄没他能穿得上的,所以他就成了所有人里唯一没有披甲的武士,只穿了一身玄衣,他是筑人,头上也没有束着红色麻带,倒成为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可他一点都不开心,庞国人甲胄齐整后,他倒成了一眼就能看出的那个“外人”了。
这种不爽在阿好搀住鱼鳌后到达了顶点,毕竟他还记得这个鱼王之前还“自荐枕席”来着。
不过还好,阿好素来威严,对这鱼王客气,无非是看他有用而已,绝不带什么“私情”。
子昭自信地想。
但很快,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马上就要为我出使诸国,是我庞国的有功之人,应该是我向你行礼才是”
阿好语笑嫣然地拉起鱼王的手,对他露出一抹艳丽的笑容,态度温和地说。
这样近距离的冲击力比任何时候都强,鱼王梦游一般低头看着手背上覆着的白皙手掌,只觉得一颗心怦怦怦怦地快要跳出来。
谁被这位王女如此和颜悦色地接待过
哪怕是他父亲气势最盛的时候,也没敢在王女面前龇过牙,被这样牵过手啊
“与君一别,各自珍重,我们在遥远的王都静候鱼王的好消息。”
这样血脉赍张的兴奋到阿好收回手,还状似无意地拂了他肩膀上的灰尘,仿佛为亲人整理衣襟似的体贴时,终于到达了顶峰。
“祝鱼王此去一路顺风。”
听到王女的祝福,年轻的鱼王张大了嘴,好似一只真正的鱼快要窒息那样翕动着双唇,眼中一下子泛出激动又兴奋的泪光。
巨大的狂喜,以及被人给予重任而另眼相待的尊重感,让鳌的胸臆中有什么上升到了极处,终于啪地一下爆炸出来。
在女萝欣慰地点头中,之前还自荐枕席的轻佻少年却露出了毅然决然地神色,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向着面前的庞人们后退躬身,朗声宣誓
“鱼鳌,必不负诸君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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