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格外倦怠的看着他,鲜明镜不敢想, 那眼神里是不是有对他的失望, 但他不得不开口,两个字仿佛从牙关中挤出来:“求你……”
青年垂下目光, 似乎是拒绝的意思, 随后青年握着怀表的手不断的收紧,淡淡道:“出来吧。”
不等鲜明镜反应,一枚金环就这样撞在他的魂魄上,将他狠狠从身体中推在一旁,同时手臂、双脚, 都被金环套住,铁箍似的让他不得挣脱,更不能动上分毫。
没过多久,鲜明镜倒下的肉身, 又一次睁开了眼。
“鲜明镜”脸上浮现出了慌张的情绪, 看着眼前的刀, 脖颈上传来阵阵疼痛, 又看着一旁鲜明镜跪着的生魂, 浑身发抖的道:“明镜,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谁?”
鲜明镜张了张嘴,有两个亲昵的字眼仿佛要从口中说出, 但在青年眼前, 他没有发出声音, 头一次露出痛苦的神情,又一次道:“求你……”
青年依旧不为所动,但这次停顿了许久,才道:“你虽然年龄小,但我一直以为你能明白,这世界上大多数坏人,都是好人变的,犯下可怕的错误的恶人,也可能是好人变的,即便那个人是你最亲密的人,也不见得比一个陌生的人更可信。”
野狗子曾经是好的、王四娘曾经也是好的、最不济二青也是好的,但他们都在暗无天日的监牢待过,蹉跎几百年的岁月,因为他们即便内心仍然是好人,甚至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保有一份善良,但当年疯狂的也是他们,被判有罪的也是他们。
鲜明镜很清楚这些,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跳进了这个火坑,看样子还挺无怨无悔,这让已经弄清了一切的赵奇秋内心火冒三丈。
“那你呢?”鲜明镜道:“你难道不是……好人,我也不能信你吗?”
“你错了,”赵奇秋平静的道:“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赵奇秋也没有权利说阿武,毕竟鲜明镜每天也跟自己在一起,但赵奇秋同样没有觉察鲜明镜的小动作。
因为鲜明镜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的过了头。他无师自通将厉鬼投进自己的身体里,又用精血养护,逐渐让厉鬼染上了活人的生机,还篡改了符篆,用这把辟邪的刀彻底掩盖阴魂的气息。
或许白天鲜明镜睡着的时候,都在梦境中和这只厉鬼见面!
鲜明镜几次遇到生命危险,赵奇秋还以为他依旧蒙在鼓里,但现在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鲜明镜早就知道是谁在害他,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
赵奇秋此时才放下刀,仿佛没看见“鲜明镜”的表情,展开少年薄薄的手掌,怀表便落在了“鲜明镜”的手心里。
下一刻,赵奇秋缓缓握住了那只手腕,“鲜明镜”脸上的表情才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神情,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十三岁的少年的表情,但以往,鲜明镜从来没有让人觉得哪怕一分一毫的浅显易懂。
赵奇秋只轻轻一拽,一只比鲜明镜本身的手还要大上一些的纤细手掌,就从肉身里剥离了出来。
看见这样的场面,“鲜明镜”顿时大惊失色,脸上不仅露出了疼痛的神情,还闪过一丝恐惧和恨意,对一旁的鲜明镜道:“明镜,明镜!这是怎么了,他是谁?!好疼啊!啊!!明镜!帮帮妈妈!”
赵奇秋手一翻,刀柄直直撞在“鲜明镜”的肩膀上,肉眼可见的,另一个骨瘦如柴的肩膀从眼前这具肉身里被生生推了出来。
但如今是真正的血脉相连,哪有那么容易分离,很快,在“鲜明镜”近乎执拗的目光中,魂魄和躯体再一次粘连在了一起。
一旁鲜明镜见这样的画面,脸上露出些许释然,是啊,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奇秋道:“……鲜明镜。”
鲜明镜心头一痛,转过头,看到的却是青年落在自己身上近乎怜悯的目光,对方平静的过分的道:“跟她道别吧。”
鲜明镜的眼睛缓缓睁大,视线中的青年则薄唇轻启,下一刻,行云流水的诵经声从青年齿间冰冷的流淌出来。
卧室里骤然响起凄厉的叫声,但整个鲜宅仿佛死了一般,没有任何人前来查看,好像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是鲜明镜独自幻想出来的。
无论是青年,还是那个女人的灵魂,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痛苦到了极致的声音源源不断的钻进内心,鲜明镜目眦欲裂的看着青年,终于忍不住大吼道:“停下,停下!!不要这么对她,是我自愿的,都是我自愿的!!”
青年却好似压根没有听到,双睫低垂,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中挣扎的身体,随着诵经声,那身体中不断有另一个“不合身”的灵魂冒出来,二者区别越来越大,佛经就像是一只毫不留情的手,生生将二者撕开。
女人的叫声越来越弱,终于,赵奇秋松开鲜明镜青紫的手腕,一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摔在地面,而鲜明镜的身体,则瞬间失去了力气,向后倒在床上。
赵奇秋微微弯下腰,仔仔细细的观察鲜明镜的肉身,结果可想而知,失去了大量的精血生气,这具身体在女人离开的同时,就进入了濒死的边缘。
赵奇秋深深的吸了口气,注视着眼前这个血色尽失的躯壳。
或许是这副过于安静的模样触动了内心某个地方,赵奇秋不由伸出手,指尖抚过对方的眉眼,梳理了下被冷汗浸湿的鬓角,自言自语道:“要是你真有这么乖……”
一旁跪着的鲜明镜垂着头,浑身颤抖。
他紧紧的握着拳头,闭着双眼,明明不敢继续看下去,却还是如同切身感受到了青年的指尖落在脸上。
“明镜,明镜,妈妈来帮你,别怕,妈妈来了。”女人从地面上踉跄的爬起来,此时无疑受了重创,摇摇晃晃的到了鲜明镜身边,只会不停的道:“明镜,明镜……”
她似乎是想让鲜明镜解脱出来,但手刚一碰到禁锢住鲜明镜的金戒圈,就瞬间惨叫一声,金光如同岩浆一般溅在了她的手上,顷刻间,女人的手背就被烧出了一个空洞,顿时疼得她满地打滚。
鲜明镜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神色一阵扭曲,但最终,他看向青年的身影,声音里只有些微的颤抖,痛苦已经蔓延了出来,道:“别,求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她是我妈妈,她是我妈妈……不要这么这么对她,不要这么……”
看着鲜明镜极度脆弱的样子,赵奇秋沉默下来,突然意识到,无论他心里的鲜明镜是个怎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未来,现在自己都是一个成年人,而对方只是个孩子。
他是不是欺负的有点太过了?
赵奇秋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鲜明镜的魂魄面前,身后是一具不会受伤的躯壳,眼前这个,才是稍不留神就会破碎的、叫做鲜明镜的完整的人。
赵奇秋轻轻松开手,手里一直握着的长刀就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在少年面前蹲下来,道:“你低头的时间够长了。”他语气中不由带了怜悯——的确,人可以有弱点,但有的弱点,不仅是致命的,还要求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粉碎自己才能成全,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鲜明镜无法忍受耳边那个女人痛苦的声音,但更无法容忍眼前这个人怜悯的声音,他缓缓的抬起头来,愤怒使他止不住的浑身紧绷。
一只手臂绕过他的肩膀,轻轻的落在了后背上。
鲜明镜浑身一僵,不敢置信的看向前方的空气。
后背那只手仿佛也不习惯这种行为,轻拍后便不动了。鲜明镜听到青年的叹息在极近的距离响起,随着这个拥抱稍加重了力气,青年道:“对不起。”
“给我,把身体给我!”女人尖声道,原本漂亮又柔顺的面孔,此时完全扭曲,声音也变得刺耳起来,她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从地面爬了起来,仿佛动物一般,瞬间就再一次到了鲜明镜昏迷的身体旁边:“我要让鲜准死,我要让他们都死!”
鲜明镜耳边还回荡着青年的道歉,整个人发愣的看着前方,因此当女人冲过来,鲜明镜稍加停顿,才明白了什么,脸色刹那间变了。
“不——”
接下来青年的动作在他眼中变得极慢,青年放开了他,当这个简单的拥抱结束时,青年另一只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握起了那把长刀。
没有一点声音,长刀干干净净的没入了女人的后背,又干干净净的抽出,但女人跌倒时转过身来,胸口已经缓缓的灼烧了起来,不敢相信的看向鲜明镜的方向。
“明镜……”
鲜明镜眉头终于紧蹙在了一起,露出了一个接近哭泣的表情,他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女人,嘴唇无声的动了动。
下一秒,他脱力落在地上,束缚着他的东西消失了。
鲜明镜一言不发来到女人身边,后者随着胸前一股股黑气燃烧起来,扭曲的面容仿佛有片刻的舒展,但眼神已经越来越空洞:
“对不起……妈妈对不……”
“别说了,”鲜明镜道:“你现在附身在我身上,我抱你过去——”
女人紧紧抓住了鲜明镜的手,不让他动,口中只不断的给他道歉。
赵奇秋静静站在一旁,没再打扰他们。
不是每个厉鬼都有清晰的神智,大多数厉鬼,都只能靠着仇恨存在下去,眼前的女人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人,鲜明镜知道这一点,却还是不能放手。
戾气烧尽了,或许可以……
但女人的神智还是逐渐飘远了,最终,当她胸前的火焰几乎将整个魂魄一分两半时,女人用那只完好的手抚上了鲜明镜的脸颊,梦游一般道:“阿准,明镜,明镜这个名字不好……太亮了……宝宝以后……会不会……不然就叫……好吗?”
赵奇秋僵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镜,明镜,照别人,照自己,不是都很痛苦吗,我……不要他像你,活的这么清楚,宝宝就叫……”
“就叫鲜明楼,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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