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被推开, 氤氲浮散的光线立刻闯进视野里, 将房间的每一处轮廓都勾勒出来。
叶挽秋朝里看了看, 发现这就是上次她在三凤宫醒过来时所在的房间。窗户敞开着, 能看到外面临水而建的露天深色廊桥和宽阔平台, 周围簇拥着满池繁茂馥郁的莲花。碧色的水纹一直波澜到视线所能够到的极限边缘, 和天际线融为一体。
哪吒走进去,取下书桌上的那把白色半长唐刀:“这是你之前惯用的武器, 雪焰。”叶挽秋惊异地看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用的?”
他点点头, 将雪焰递到她手里。叶挽秋拿着掂了掂, 发现确实不太沉,是很适合女孩子用, 刀鞘雪白,触手冰凉柔腻, 像在抚摸着什么活物的皮肤一样:“我能打开看看吗?”
哪吒被她的话逗得有点无奈,清冷面庞上起一个极浅的笑涡:“这本就是你的。”
和剑鞘的一片洁白不同,唐刀本身是通体漆黑的,只留刀刃处有一线狭窄银亮。浅淡的幽蓝锋光浮动在刀身上, 在靠近握柄的地方汇聚成两个复杂的古体字,雪焰。
“我以前……”叶挽秋看着手里的雪焰, 反复抚摸着手心下刀鞘,眼神里有种清晰的迷惑,“我以前居然不是个体育废?”
明明要她现在参加次八百米体测都要死要活,还要反复进行心理建设才敢上田径场, 而她以前居然还会用唐刀,简直不可思议。
“还有这些也是你的。”哪吒说着,从一旁的木柜里捧出一个盒子打开,将里面写满字的竹简书和一些纸页拿出来铺开在桌面上。
叶挽秋看向那些字迹,能轻易就认出它们确实是出自于自己。她挑出其中一张拿起来,发现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的缘故,纸页已经变得有些深浅不一的斑驳,有的字迹也开始逐渐褪色和模糊了,但是不影响。
“这是我小时候,我妈教我的针法口诀。”她惊喜地看着那些字句,接着去翻阅其他的,发现大部分都是绣样的画稿,“还有……诶?怎么连我的高中校歌都在?”
她尴尬地看着那张一看就是随手敷涂的纸,这种无意义的字稿还有许多,甚至有两张上还写满了哪吒的名字,以及一些潦草的画稿:“这些东西又没什么意义的,留着干嘛?”
“是你写的。”哪吒淡淡然地回答。他现在的状态和刚才比起来要正常多了,看起来和平时的样子基本没什么分别,只是眼神依旧沉郁着,灰霾得像烈火焚原后的无光天空。
“你还好吗?”叶挽秋犹豫着问。
回想起几分钟之前他那种几乎是带着绝望的表现,再看看他现在这种看似已经完全恢复的平静,叶挽秋感觉有点头皮发麻。哪吒在这两种极端的情绪之间跳跃转换得实在太快了,甚至给人一种接近精神分裂的感觉,他的冷静比疯狂更吓人。
“那你呢?”他问,眼神只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才会染上点苍白虚妄的光。
叶挽秋僵硬一下,放下那些纸页,将雪焰搁回木架上,沉默着靠在窗边好一阵。她的脸孔藏在散开的半长头发和逆光阴影里,低垂的眼睫把所有的情绪都遮掩得完美,只剩嘴唇还紧抿着。这种沉默让哪吒觉得很煎熬,甚至连那些笼罩在她身上的光线都变得刺眼起来。
他已经忍耐过了太久的时间,也一直克制着自己不想让她这么快地知道那些过往,就是因为担心会有这一刻。一千年的无望寻找固然灰暗而折磨,她的毫无记忆也让他消极过。但是这一切跟她已经重新回来的这个事实比起来,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可以,那就当从这里再次开始。她不记得的就算了,自己经受过的那些也一笔勾销了,他可以永远对过去保持缄默,只要她在这里。
可她却说,你这又是何必。
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哪吒真的感受到了一种永恒的绝望,轻易就压碎他的全部坚持。所以他才会近乎失控般地将她拖进自己的记忆里,让她去看到那些她早已遗忘的画面。
还记得他当初自刎复生而归的时候,大限将至的女娲对他说过一句话,“你已经是红莲重生的三太子了。从这一刻起,你将无血无温,无冷无热,万邪不侵,万惑不迷。唯有这一颗心,将是你最大的弱点”。
当时的哪吒并不十分明白女娲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回头再看,果真一语成谶。
因为是她,所以即使是最轻巧的一句话也可以伤他至深。
也是在那一刻,哪吒忽然就有些理解了为什么那些罪灵即使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却往往在最后关头还是会选择垂死挣扎。
他现在就是这样。
从来站在审判者位置上掌握生杀大权的神都是他。如今,他终于也尝到了从神坛上走下来,将自己的命运双手奉上的滋味。
就在哪吒以为这种凝固到接近死寂的沉默会一直蔓延下去的时候,叶挽秋忽然开口问到:“你有后悔过吗?”
哪吒的视线轻颤,但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没变,只站在原地看着似浅似深地看着她。
“你找了……”她用短暂的静默略过那个指代自己的词,继续说,“这么久的时间。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现在已经不是你想要的那样了?”
“你给我看的那些,我没有印象。
你讲给我听的那些,我也很陌生。”
说到这里,她像是彻底放开了似的,看着哪吒笑了出来,表情里却没有丝毫的愉快:“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和你说的那个人,和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真的像吗?”
“你怎么能确定,我真的是她?”
“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
哪吒听完她的话,眼睫垂抬间,有薄薄的微光在他乌黑的眼睛里逐渐清晰起来,聚拢成她:“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回答让叶挽秋一颗悬在半空的心陡然摔进谷底,连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是灰的:“你确实应该想想,总比将来后悔强。”
“我没有想过,是因为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哪吒说,“我在找的是一个完整的你,而不是你在某段记忆里的固定样子。”
“时间和你,我都拒绝不了。”
因为都是永恒。
叶挽秋愣愣地看着他,视线里的那层迷雾朦胧终于从眼眶边缘滴落下来,滚过脸庞,碎开在地上的一泓柔灿阳光里。
她用尽最大的勇气,从阴影里挣脱而出,跨过那道宽阔的光河,一把拥抱住面前的少年。
“从小我妈就告诉我不能做亏本生意,你要是后悔了记得提前告诉我,我好及时止损。”叶挽秋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
哪吒笑了,伸手将她搂得更紧。
过一会儿后,她又抬起头,有些不解地问:“可是刚刚你和松律老师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能被神界的其他神发现吗?”
哪吒握住她的肩头,眉眼间的凉薄锐利过于自然地就流露了出来:“不用管他们。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
你为什么能把这么威胁的话说得这么自然啊?
叶挽秋本能地感觉到有点不对,连忙追问:“所以为什么啊?还有松律老师说的什么……什么我的能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吒闭下眼睛,掌心的沁凉几乎透到叶挽秋的骨缝里:“不问这个好么?”
“不能说吗?”
“不是不能。是……”
叶挽秋有点着急了:“那你现在告诉我吧,反正我今天接收的信息量已经够大了,再多点也无所谓。要是等我明天睡一觉起来,我可能又会后知后觉地消化困难,把今天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把今天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哪吒打断她的话,低头看着她,清冽的眼瞳里凝结上一层隐晦的黑冰。
叶挽秋:“……我乱说的,您请。”
哪吒凝视着她良久,最终轻叹一声,低下头,薄唇在叶挽秋的眉心处碰了碰,仿佛蝴蝶吻过花朵一样,轻盈得像个幻觉:“下次再说。”
他这一句下次就直接把时间拖到了一个看不见的未来。
叶挽秋现在回想起来都在怀疑,那天他忽然低头那一下,就是为了让她当场石化然后转移话题。可惜她那时候完全没有这个意识,而是整个人直接就当机了,浑浑噩噩地被哪吒送回南苑宿舍楼,同手同脚地爬上床一边尖叫一边打滚,最后顶着两只黑眼圈睁眼到天亮。
“所以。”阿君一边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玉花凝露,一边用手支着头看着她,“他还是没告诉你全部的事,对吧?”
叶挽秋摇摇头,“所以我才想着,要不找阿君老师您……”阿君一听就连连摇头:“这个不行。你是永远都没机会感受了,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哪吒那个神看起来跟个远离红尘的高岭之花似的,被惹怒的时候有多吓人。只要他不松口,没人敢跟你说。你别直接问我了。”
叶挽秋看了她一会儿,似有所悟:“那意思是我可以间接地问吗?”
阿君咳嗽两声,凑近她,垂着眼睫笑容明媚:“你要知道,男人嘛,有的事情睡一觉就好了。”
叶挽秋:“……有没有人类用的办法?”
阿君摸摸下巴:“这不就是人类惯用的吗?我看很多地方都这么写啊。”
所以你作为一个神使,到底在人类的网络上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叶挽秋感觉自己的三观再次遭到了重击。
“不过不管怎么样,你总算还是栽在他手上了,真是皆大欢喜。”阿君说着,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叶挽秋僵硬一下,慢吞吞地回答:“栽这个词,用得很妙啊老师。”
阿君哈哈大笑着揉乱她的头发:“跟我说说,你为什么真的又喜欢上他了?不说别的,就说一开始。”
叶挽秋不喘气地吸着杯子里的橙汁,头顶天空中洒落下的透明雨珠敲打在三川店铺的落地窗上,就像在计算她屏息的时长。满满的一杯果汁被她这口吸得几乎快去一半,白净的脸憋得泛粉。
对方了然地点点头:“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于是两个人端起杯子朝对方碰了碰,声音夹杂在密集的雨声里,短促而清脆。
“唉,想当初我也是吃了美色的亏,还以为明煌那家伙是个多么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阿君咬着吸管啧啧啧,眼神明媚忧伤。
叶挽秋愣一瞬,放下杯子,表情期待:“愿闻其详。”
她叹口气:“只怪我当年少不知事,以为美人都是温柔无害天真可爱的物种。”说着,她又叹一口气,“不提这个了。”
喝完手里的饮料后,阿君又仔细地打量着叶挽秋:“只是,你确定你真的没事吗?我记得上次松律的幻术对你失效的时候,你可是调整了两个星期多吧?你这次看起来倒是平静得多。”
“你怎么知道?”叶挽秋奇怪地问。阿君笑起来:“那段时间三太子一有空就隔老远地跟着你,你一点也不知道吧?”
“跟着我?”叶挽秋摇摇头,“可我没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啊。”“他还不了解你?自然是知道距离多远能让你察觉不到的。”阿君笑着对她说到。
叶挽秋摸摸脖子,回想起这一个周的时间,感觉自己确实过得魔幻又混乱。
从三凤宫回来的第二天,因为前一晚几乎没怎么睡,叶挽秋支撑着上完了一早由明煌讲授的历史概论课后,趴在教室里就睡着了。等她迷迷糊糊地在一阵莲花香里醒过来的时候,偏头就看到敛了真身化为一副人类少年模样的哪吒正坐在她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看着她。漆黑凤眼里盛着微烫的天光,在虹膜底部翩擦出琥珀色的影子。
她看着哪吒就想起昨天的事,太多太多。沉重的,惊讶的,感动的,难以置信的,齐齐翻滚出来搅乱她本就不算清晰的思绪,最后都定格在了哪吒低头轻吻在她眉心的那一刻。
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会让人觉得不真实,仿佛空中阁楼一样摇摇欲坠。
这实在太像一个梦了。
或者说,梦都没有这么奇幻美好。
可如果这真的是个梦,而且幻想对象还是一个保护了自己十四年的少年神祗,那自己简直是亵渎神灵,罪大恶极。
所以……
她有些茫然甚至陌生地看着面前的哪吒,心里祷告着这个梦千万别醒,就让她一直沉溺在里面算了。
哪吒注意到她眼神的异样,动了动,直起身体,面色微沉:“你这是已经把昨天的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当然没有。”叶挽秋脱口而出,紧接着又萎靡下去,“我只是……有点消化困难。”
说着,她朝连着后排桌子的椅背上一靠,“要是让我妈知道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不是亲生的就算了,结果连人都不是,她该是个什么反应?”
哪吒错愕地看着她:“你知道了?”叶挽秋歪歪头:“我妈和我?我十年前就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她有些苦恼地抓抓头发:“我知道其实你说的都对,名称没那么重要,我到底是什么也不是昨天才决定的。可是……”
“可我还是……”她说到这里就卡壳了,半天组织不出下文。
然而哪吒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伸手替她把刚刚被她自己抓乱的黑发理好,别回耳后:“慢慢来,我陪你。”
他的话仿佛有魔力般,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叶挽秋很快平静了下来。
“何况,你现在的状态已经比我预想的好很多了。”哪吒继续说。
所以,真是因为有了上次得知学校真相的经历,才会让她这次即使面对的全是关于自己的事,看起来接受力也变得好了许多?
叶挽秋慢慢用吸管搅拌着杯子里的橙汁,看着里面的果肉随着水面的漩涡不停沉浮。
她觉得不是的。
那些事实对她来说还是很压抑,很难一下子全部接受。
但是当看到彷徨百转的尽头是哪吒的时候,叶挽秋是真的有种“其实好像也没什么”的感觉。
用店里老员工张放从小教她的话来说就是,时机看准,血赚不亏。
她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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