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那支本来已经不见的轩辕箭是怎么又好好摆在箭囊里的, 但是当他们来到兵器库顶层阁楼的时候却也实在看到, 它就在那里, 放佛从来没有被人动过似的。
“这……”一旁的家丁看着面前的箭囊完全愣住, 半晌才说到, “回禀老爷, 奴才几个刚刚确实看到轩辕箭少了一支,这……现在……”
李靖看了看那两支完好的箭矢, 又转头看了看一进来就蹲在窗台下的哪吒,微微拧起眉毛问:“你在看什么?”
哪吒将手里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收进衣袖, 重新起身, 转向那面色威严身披软甲的男人,神色如常地回答:“没什么。”
“既然没丢, 那就把这里上上下下再重新点察一遍。”
“是。”
离开兵器库后,哪吒站在已经彻底天亮的空地里静默一会儿, 目光擦过那些在晨曦里逐渐透亮起来的树荫和花丛,转身朝平时侍女和家仆们经常会聚集着的庭院南角走去。
一路碰到他就急急停住行礼的仆人不少,但是没见到叶挽秋。他叫住旁边一个正端着修剪好的花盆准备送去别处的侍女:“新来的侍女在哪儿?”
侍女被他一叫,差点没端住手里的东西, 稳住身形后,朝拐角抬了抬手肘说:“回三公子, 挽秋在老榕树那边,和其他几个丫鬟在刺绣。”
哪吒嗯一声,顺着她的话绕过拐角,朝那棵几乎遮了半边的苍翠大树下看去, 果然看到叶挽秋正在教几个团团围坐着的女孩们怎么用柔韧性强的竹片来制作成一个简易的手绷,好固定住绣布刺绣。
见到他过来,大家都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恭敬行礼:“见过三公子。”
南角里一共五六个男男女女的家仆和侍女,只有叶挽秋是抬头看着哪吒的。
她的眼睛有种和这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清澈透明,甚至当哪吒的视线和她对上时,她不但不畏缩,反而会牵开一个柔和的浅笑,看得哪吒有点愣,旋即皱起眉头,眼神怪异地睨着对方。
所有人都知道,陈塘关总兵府的三少爷是个生来有异且常人不能近身的仙降灵童。周围的人对他都是恭惧参半,认为这是天佑陈塘关的吉兆,却又畏惧于他身上会无差别灼伤凡人和妖魔的神力。
他自出生起就能记事和言语,不用人教就已能知礼,辨善恶。可是在人间六载,除了母亲殷夫人以外,根本没有人对他笑过,叶挽秋是第一个。
“三公子有事吗?”她问,语气轻快。
“你来。”哪吒敛了神色,朝叶挽秋简短说完,转身就走。
叶挽秋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和旁边的侍女们说了句“我一会儿回来”,连忙跟上去。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到一处无人的僻静绿林里,他忽然停下来,看着她说:“转过去。”
她愣一下,照他的话做了,又转头:“怎么了?”
“你的发簪呢?”哪吒眉尾微扬。
叶挽秋被他问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被细布绳简单捆扎着的长发,原本都已经蹦到嘴边的谎言,却又在察觉到他脸上的细微神色后被否决,只能说:“掉了吧,不知道去哪儿了。”
“掉了?”哪吒重复一遍,从袖口里拿出那支样子极为普通的木簪,眼神清锐,“这是你的吧。”
本以为叶挽秋看到这支簪子的时候会立刻变得慌张,却没想到,她只抿了抿嘴唇问:“如果我说不是,三公子会相信吗?”
哪吒脸色僵硬一下,完全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这么说,紧接着就听到她很干脆地承认到:“是我的。”
“你去了兵器库顶层,你怎么上去的?”
叶挽秋迟疑不到半秒,缓缓呼出口气,眼睛都不眨地就开始瞎扯:“是轩辕箭带我上去的。”
哪吒听完她的回答后有一瞬间的茫然,脸上也难得地浮现出些许和他外表年纪相贴合的柔软稚气,看起来有种懵懂的可爱。但很快,他又皱起眉尖,怀疑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那你又是怎么得到轩辕箭的?”
“不是我得到的,是它来找我的,还差点射中我。”叶挽秋回答。发现哪吒因为自己这句话而面色微变后,她忽然就起了想逗逗对方的心思,于是一本正经地接着说到:“说起来,这轩辕箭还真是个神器。明明都飞出去了,居然还能自己带人飞回来。三公子您说是不是?”
她的话让男孩琥珀色的眸子里泛起些许浅浅的不自在,却没有接话,似乎是在思考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叶挽秋看着哪吒这副认真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忽然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他们都活在一个圈里,总是在彼此追逐着。
最终,哪吒用混天绫将木簪抛回她手中,扬起的脸上不见多少情绪色彩,只有一泓蝉翼般薄润的微光刚好映落在他深黑的瞳仁上,语气冷淡地对她说:“你走吧。”
叶挽秋在原地停留一会儿,行礼告退。
从这里回到西庭院需要经过兵器库。哪吒走到兵器库空地的对面时,忽然停下来朝那座高大森严的塔楼望去。那天他在阁楼顶层拉开轩辕弓的时候,根本没想过那支箭会飞到哪里去,自然也没刻意去选过方位。
可为什么那支箭就偏偏找到了叶挽秋?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开始不自觉地关注这个新来的侍女。她刺绣做得极好,连城里最好的绣铺也比不上,殷夫人对她很满意,决定让她长留在总兵府。
可哪吒总觉得叶挽秋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和他在陈塘关以及朝歌见过的许多人对比起来,她身上那份难以言说的微妙让他觉得她更像是来自于别族。
比如因为和他同源,所以不会受到他身上神力影响的神和仙。
想到这里,哪吒好像有点明白了。就是叶挽秋对自己那种太过自然的态度,让他觉得她有些怪怪的。他有时候都怀疑叶挽秋到底知不知道,作为一个普通人,接近他到底有多危险,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
但事实是,当哪吒有次用一种不太在意的语气提醒对方这件事的时候,她也用一种平和到毫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回答他,她知道。
配上她的言行,即使被理解为“知道但是不在意”也不为过。
真是个古怪的人,难道她不怕死么?
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喜欢被跟着,所以叶挽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间都并不算多。但要是自己有什么事想找到她的时候,她又立刻会在。
而和其他人的彻夜而眠不同,哪吒需要的睡觉时间相对要少许多,因此常常会半夜离开总兵府去往其他地方。
他一个人坐在翠屏山的山顶,看过几百次旭日初升,也看过几百次夜垂陈塘。对他而言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不管是孤僻还是离群,都是从他出生起就一直存在的状态,无所谓好不好,反正也无可改变。
所以对于家仆和侍女们需要轮流到各个主子寝房外值夜的规矩,哪吒也从来不让人到自己这里来,除非殷夫人不放心他一个人,有时会安排人在外守着。
叶挽秋不是第一到他西庭院住处的廊桥上值夜的侍女,但却是第一个睡得这么沉的,好像在自己家里似的,连哪吒靠近她都没发现。
如果是换做其他人,夜里冻醒的时候忽然看到自己坐在旁边,估计会吓得翻身滚到石阶底下。可当她睡意朦胧地半夜醒过来,看到哪吒和她隔着段距离地坐在廊桥木凳另一头时,只揉了揉眼睛将被子裹得更紧,问:“你也被冻醒了?”
哪吒歪头看着她,脸色在一片蒙散月光和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清,难辨神色:“你看清我是谁了么?”
“看清了啊。”她一头雾水地回答,声音带着种还没睡醒的软糯,“你不还是哪吒吗,就是小了点。”
哪吒一愣,“你睡醒了吗?”
“回三公子的话,还真没有。”叶挽秋依旧是那身白日里穿着的婢女衣衫,单薄棉被严严实实地裹披在身上,盘腿坐着,用手支着脸,眼睛将闭未闭,“所以您也赶紧回去睡吧,小孩子可都是夜里长个,小心熬夜太多将来发育迟缓长不高。”
哪吒,“……”
他刚想说什么,发现对方已经就着这个高难度的姿势差不多睡着了,却没一会儿又被一阵冷风吹醒,朝被子里不住地缩,像只蓬松的蘑菇:“真冷。我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儿这么冷。”
“你以前来过陈塘关么?”他捕捉到对方话里的信息,问。
对方迷迷糊糊地回答:“不算吧。你说是就是。”
哪吒抿下嘴唇,走进屋子里拿出一件厚实的披风隔空抛到叶挽秋身上:“盖着。”
叶挽秋被这团带着清淡莲香的衣物砸中,摸索一会儿抓在手里,有些愣地看着对方:“多谢三公子。”她低头看了看那件披风,沉默一会儿,又笑出来。
“你笑什么?”他问。
“这披风跟你一样小小的,真可爱。”
“……”
“像我家以前对门的小孩子用的。”
“……”
“我走的时候他还不到五岁,一见人就傻笑,还会流口水。”
哪吒啧一声,漂亮的眼睛瞪着对方:“再说就还给我。”
叶挽秋连忙将披风塞进被子里:“不还!小归小也还是能挡点风啊。”
说完,她麻溜地躺回宽木凳上蜷成一个茧:“三公子晚安。”
从那天起后,叶挽秋来西庭院值夜的次数就越来越多。哪吒有些不解:“你就这么喜欢睡廊庭?”
明明在矮房里可以不用受风吹。
可叶挽秋的回答却是:“空气清新,延年益寿。”
要知道在矮房里和那么多个人类挤在一起睡还关着窗,那些味道能浓厚淤积到把叶挽秋半夜熏醒,呛得眼泪直流到天明。还不如在廊庭睡着,天气热的时候睡起来刚刚好,天气冷就……
她最近正在盘算着攒做一些绣品去城南大街上,换一些可以做过冬用的厚实棉被的材料。
一门心思计划着还需要多少绣样可以换来足够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叶挽秋,完全没注意到哪吒听了自己的话后表情有多怪异。
他发现叶挽秋有时候很好懂,但有时候又完全无法被理解。就像面前那些浮在水面上的花,还隔了层天色未明时的灰影。等到靠近的时候,却发现那花不过是一抹投影而已,真正的真实在哪里,怎么都看不到。
一只彩雀掠过水面,将湖面的倒影纷纷揉皱。哪吒跟着它的身影抬头,看到它很快消失在即将从东方喷薄而出的暖金曦光里。
正在冥神凝思的太乙真人察觉到他的分神,略略掀开眼睫,拂尘一扫,伸手捻着雪白胡须,看着面前的男孩:“哪吒,你这几日都心神不定,可是在想些什么?”
哪吒收回视线,坐正在师尊面前,却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空气清新真能延年益寿吗师父?”
太乙真人捻胡须的动作顿一下,然后回答:“会啊。神仙多接近灵气就会更容易精进,接近魔气就会更容易误入歧途。不过凡人就简单了,他们本就来源于自然,多去自然之地走走即可。”
说完,他站起来:“好了,今日的晨训到此为止。你记得要将我交给你的法术勤加练习。”
“徒儿遵命。”哪吒抬手行礼道。
只一眨眼的功夫,太乙真人就化为一缕缭绕的白烟消失在了原地。头顶晨光丰沛洒下的时候,满院莲池中央已经只剩了哪吒一人。
他回到总兵府,此时只有早起的家仆们在陆陆续续地活动,整个陈塘关都还很安静。知道除了叶挽秋和母亲以外,自己这西庭院基本不会有人来,哪吒索性就在这里练习太乙真人前两日授予他的移形术。
熟悉这些法术从来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以往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这会儿也该去见殷夫人了。但是今日,哪吒在练完后却只是坐在屋檐顶,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有些发呆。
混天绫绕着他的手臂来到他面前,柔软如云雾的绸尖轻轻扫在他眉心间。哪吒伸手拍开它:“别闹。”
红绸不依不饶地缠着他的脖颈逗他,哪吒被它弄得有些烦躁,干脆一把抓起它拴在一旁的雕饰上,闭上眼睛纵身朝下跳去。
这是他惯用的方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放任自己以一种看起来跟自杀没什么区别的方式从高处往下跳,狂风卷过全身的瞬间,好像能把他那些烦闷的情绪也一并带走。
反正他总能平安无事,用什么方式他不太在乎。
但是这一幕落在刚端着早点走过来的叶挽秋眼里就完全变了样。
她眼睁睁地看着哪吒从三层高的屋顶摔下来,苋红的衣袍灌满晨风,如红雀张开的翅膀,擦过天边初生的阳光,却不是腾空,而是直直地朝下摔去。
这个场景刺激到她的记忆,让她想起那日在冥府时,她和哪吒分开的样子。身绕红绸的少年也是这样,和她隔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共同下坠。
她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掉下来摔了个粉碎。
听到声音后,哪吒漫不经心地转头,透过被风吹得纷乱的黑发,看到叶挽秋几乎是不要命地朝他跑过来。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落进了一个还带着好闻糕点香气的温热怀抱里。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因为哪怕是他的母亲也没有拥抱过他,没有任何人敢。所以当叶挽秋不管不顾地颤抖着抱紧他的时候,哪吒在有一段时间里完全是愣住的,根本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视线之内的无数灿烂光辉和她漆黑的头发缠绕在一起,让哪吒有种看到了午夜阳光的错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气味,属于人类怀抱的温柔暖热,全都变成了一种鲜活到接近滚烫的真实包围着他。
紧接着,回笼的理智和本能的抗拒立刻如同针刺般尖锐地复苏过来,这种感觉太过突兀,像是一瞬间就冲破冰封决堤崩泄的洪水,甚至带着难以忽略的疼痛。
所有碰到自己的人类都会痛苦不堪然后死去。
这个认知迫使哪吒条件反射地将叶挽秋推开,站起来,却迟钝地发现自己的手和对方几乎同样颤抖。
两人一起朝对方吼,一个惊怒,一个哭喊:“你在干什么?!”
看到叶挽秋跪坐在地上一边克制不住地颤抖一边哭,他以为她和之前那个不小心碰到自己的侍女一样,是被那些烈焰焚身般的巨大痛苦给折磨成这样的。正想抬手施法护住对方心脉帮她镇痛的时候,却被她猛然一把重新抱住,透明不断的泪水全都滴在哪吒脸上和衣服上。
于是刚刚才凝聚起来的金红光芒,在哪吒手中立刻如烟花般溃散下去。
他从没有哭过,也不曾体会过那些被称之为眼泪的东西触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只曾想象过也许是和凉水浇在手上是差不多的。
但是现在哪吒发现自己以前的想错了。
眼泪一点也不凉,反而很烫。
明明是无害的水珠,落在皮肤上却比火焰还要灼人。
叶挽秋掐住呆呆站在原地不说话的哪吒朝他喊:“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跳下来?!”
他茫然到近乎无辜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完全听不见她在朝自己喊些什么,视线里最清晰的反而是那些从她眼里不断涌落而出的眼泪。
这时,终于解开自己身上复杂结扣的混天绫灵活地从屋檐上游窜而下。薄薄的一层绯红金纹纱帛,无声飘落覆盖在两人身上,将头顶刚亮起来的天空映得如同夕阳般金红交织。
哪吒抬起手,像六年前他刚从那团莲花裹生成的肉胎里出生时,伸出手想要触碰周围的人那样,小心翼翼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他愣愣地看着指尖上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珠,握碎在手里却只留一道浅浅的水渍,再寻不见。
“你……”他怔愣地看着对方,“你不痛吗?”
他的话让叶挽秋回过神,松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只能感受到泪珠滴在掌心的轻微触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我没感觉。”她说,看起来跟哪吒差不多的茫然。但很快,她又微微皱起眉头,思考着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其实并非人类所以才不会……
还没等她想完,叶挽秋忽然感到脸上一阵淡淡的温热。她眨眨眼,余下的泪水也顺着脸庞碎裂在哪吒手上。
他如今的体温居然是和正常人一样的,而不是像三千年后那样永远如玉般沁冷。
她伸手捉住对方的手,发现他小小的白净手掌心里,居然已经起了一层薄茧。
还没等她说些什么,耳边又是一阵青铜器皿哐当坠地的声音。
叶挽秋转头,看到怎么都等不到哪吒所以干脆亲自过来看看的殷夫人和几个随身侍女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全都惊讶到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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