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头冰猿的妖骨碎片割伤眼睛后的第九天, 哪吒的视力终于重新复原。这还是他在起床后, 开始习惯性地穿衣和梳理头发时才后知后觉发现的。
屋子里的陈设和他记忆里的完全一致, 因为天还没亮的缘故, 所以光线相当昏暗, 只能看到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他略抬下手, 指尖窜出几簇明亮的火焰浮动在房间里。光线挤走黑暗,把周围的一切都清晰投映在他眼里。
窗外的天光还是接近墨一样的深蓝色, 浓影重叠,万籁俱寂。哪吒走出房门, 混天绫自动环绕在他手肘处, 托起他轻飘飘地飞向乾元虚境的上空,将整座沉睡的仙岛收入眼底。
他坐在屋檐顶上直到旭日东升, 没过多久,又看到叶挽秋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沿着莲池边的石子小路走过来。
房门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叶挽秋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愣了几秒,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哪吒”。还没来得及转身去找人,就看到窗外红绫一闪,他忽然好端端地坐在了窗沿上, 琥珀色的眼睛清亮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你怎么跑出去了?”叶挽秋说着,走过去想把他扶下来, 却见他忽然抬起手,摘落她发间的一枚绿叶。
叶挽秋愣了愣,看看那枚绿叶又看看他:“你……你的眼睛好了?”
哪吒点点头,还没开口说话, 就被对方一边高兴地笑着一边从窗沿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又放在桌上。他看着面前笑容明媚温暖的白衣少女,眼睫不自在地眨弄几下,却也跟着浅浅地笑出来。
瞥见哪吒嘴角边的细微笑弧后,叶挽秋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伸手捏住对方的脸:“这才对嘛,小孩子就该多笑笑,笑起来多可爱!早上想吃什么?”
“枣泥栗子糕。”哪吒不假思索地回答。叶挽秋弯腰,曲起手指点一下他的眉心:“你还真是吃不腻啊。等着,我这就去。”
跟着她来到厨房的时候,哪吒忽然看到有几卷摊开放在桌上的竹简,略略看几眼,转向她:“你在学认字?”
“是啊,蔚黎主神教我的。”叶挽秋说着,手里熟练地忙活着做糕点的步骤,“不然我在这儿一个字都不认识也太尴尬了吧。”
“你学到哪儿了?”他问。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叶挽秋就郁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她感觉这些甲骨文学起来实在太困难了,简直分分钟头秃。
还好在乾元虚境的这段时间里,她每天也没什么其他的事,倒是可以想什么时候学就能什么时候学,就是进度太过感人。叶挽秋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噩梦就是数学,万万没想到现在居然遇到了个势均力敌的。
生活果然就是个榴莲,不是你换种吃法就能逃避掉那种味道的。
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朝代,就只能一点点重新学习这里同样全然陌生的文字。
她和哪吒一起在这里待了五年,看着对方由刚来还不到她胸口高的男孩模样,逐渐成长为如今基本和她视线齐平的红衣小少年。
原本稚气可爱的丸子头也散梳下来,用红绳扎成一个利落飒爽的高马尾。脸颊在渐渐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后,轮廓线条开始变得清晰深邃,愈发显得面容昳丽,英姿清俊。
现在的哪吒,已经很有几分叶挽秋记忆里那个金瞳杀神的样子了。
不过最高兴的还是要数蔚黎。向来观遍六界美色的扶桑树神在欣喜之余也觉得颇为惋惜:“这才是真正的‘美人杀人不用刀,以一当千只要俏’。等我们小哪吒长到十八九岁,啧啧啧,真不知道要便宜了哪家姑娘。”
十八九岁?
叶挽秋被她一句无心的话弄得有点恍惚,习惯性想起哪吒三千年后的样子,以及那句语气寡淡的“十三差七日”。
他如今已经十二刚过,那不就是……
还没等她想完,蔚黎忽然晃晃杯子里的星辉酿,半开玩笑地问:“唉叶子。你看看你自个儿,这几年对他的照顾比他亲娘还妥帖周到。这真要算起来的话,小哪吒也基本算是你养大的。要是哪天他带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回来,你会不会感慨到流泪啊?”
“什么?”叶挽秋有点没反应过来,神情茫然地看着对方,只重复,“小姑娘?”
“那可不?”蔚黎摇头晃脑,表情揶揄又调笑,“两个月前我和阿辰还有小哪吒一起去天宫为天帝贺寿。那天帝的小女儿虞娴公主,生得那叫一个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如今的新神界虽然才刚刚组建起来,所以仙灵数量不多,但能叫的上名称的都在那时齐聚一堂。可她偏偏就看中了小哪吒,非要跟他坐一块,寿宴结束了还硬是娇娇儿地喊着小哪吒不让他走。”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要不是小哪吒自己毫无意向又态度明确,怕是天帝当时就把这两个孩子的亲事都定下来了。那虞娴公主可是天帝老儿的心头肉啊,从来都是要什么给什么的。”
“是吗?”叶挽秋愣愣地回忆一下,确信哪吒没跟她说过这件事。
“说起来这小哪吒也真是。那么漂亮动人一个小姑娘,他还真就舍得冷冰冰地晾着人家,看也不看,话也不怎么说。唉……”蔚黎摆摆手,喝一口手里的酒。
“那后来呢?”叶挽秋追问。
蔚黎惊异地抬头看着她:“这事儿小哪吒没跟你说么?”
她摇摇头,心头有些焦躁的郁结:“没有。”
“提都没提?”
“没有。”
蔚黎一愣,连连摇头,只笑:“这小毛孩子。”
“所以后来怎么样了呢?”叶挽秋尽量不让自己的急切表现得太过明显,只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脑海里却开始忍不住联想出一系列的神展开。
冷傲不驯美少年和甜软娇贵小公主,一个天选之子美强惨拽,一个家里有矿万千宠爱。这配置,简直可以完美霸榜某个不许描写脖子以下的绿色网站,还是首页金榜爆款那种。
叶挽秋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胃里一路堵到嗓子眼,乌云压头的危机感。
“还能怎么样?他那个态度就差把‘离我远点’写在脸上了,人家小姑娘再大胆也是脸皮薄的,大家起哄着调侃几句也就过去了。”蔚黎笑着回答,“倒是天帝知道小哪吒是始祖女娲钦点的关门弟子,又自小师从太乙,似乎是挺有想法。奈何小哪吒是个刺头,当着天帝的面也硬是把话说绝了。
虽然还是给了公主三分颜面,说是自己无心也无意,只想在太乙身边学成后回陈塘关去,绝非公主良人之选。但是……唉,真是明月有心天无意啊。”
喝完手里的酒,蔚黎一晃酒樽,让酒瓶稳稳地飘起来自动为她重新斟满。见叶挽秋不说话,她有点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叶挽秋轻轻皱着眉,纤白的手指在石桌上点了点,态度认真:“你刚刚说那公主叫什么来着?”
“虞娴。”
“这名字不太好。”
“为什么?”蔚黎不解。
“你把它倒过来念试试。”
“娴虞,怎么了?”
“就是‘咸鱼’不好啊。”叶挽秋满脸无辜,“而且这两个小孩才多大啊,这也太着急了。”
蔚黎没听懂她的意思,只拍拍她的头:“你这小脑瓜里全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这个老人家跟不上了。倒是下个月你们就得回陈塘关了,在那之前神界还有个年中祭,阿辰会为符合条件的生灵做出预言,你和小哪吒可一定要来啊。”
叶挽秋随口应下,然后才回过神:“什么祭?”
就这么一转头的功夫,蔚黎已经不在原地了。
傍晚的时候,天还没擦黑,哪吒提前结束了修习回来,却没在平时的地方见到叶挽秋,房间里也没人,只能到处去找。最后想起她这段时间好像经常去聚魂池边,于是转而向聚魂池走去,这才找到了她。
少女坐在池水边,一身广袖白衣,像是刚从满池浮雾里飞出来停留在岸边的蝴蝶,收拢的翅膀洁白无瑕,风一吹就会消失。
哪吒停在她身后不远处好一会儿,悄无声息地走上去,坐在她旁边:“看什么这么入神?”
“红莲。”她下意识回答,又转头,“你这就回来了?”
他嗯一声,顺着叶挽秋的话,看向那朵生长在聚魂池中央一直敛蕊不开的涅火红莲:“你很喜欢那花么?最近经常看你过来。”
哪吒的语气淡淡的,只是纯粹的疑惑,可话的内容,却和三千多年后的某个场景重叠在一起,让叶挽秋一时有点怔神。
见对方愈发盯着那朵花出神,哪吒皱下眉,伸手在她眼前晃两下:“真这么喜欢?”
“不是。”她眨眨眼,“我只是刚刚想起来蔚黎主神的话。说是过两天神界有个什么……年中祭?夙辰主神会去为符合条件的生灵做出一个预言。你要去吗?”
哪吒挑挑眉,伸手搭在膝盖上,指尖捏弄着绕在手上的混天绫:“神界如今派得上用场的新神本就少,才刚组建起来没一两百年,倒还有心思来搞这个。”
“所以这就是你拒绝那咸鱼……娴公主的原因?”叶挽秋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哪吒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公主?”
“天帝的小女儿。”她半垂着眼睫提醒。
哪吒似乎还是没想起来,脸上的神色也依旧茫然。叶挽秋有些想笑之余,叹口气:“天帝寿宴上,那个一眼就看上你的漂亮小姑娘。”
讲到这份上,哪吒终于想起来了,表情也随之变化一下,由疑惑转为面无表情,甚至是有点厌烦,但又很快跳跃回去,只眉尖还皱着:“谁告诉你的?”
“蔚黎主神啊。”叶挽秋耸耸肩。
“她说的话你也信。”
“什么意思?难道没这回事?”
哪吒沉默几秒,表情有些不耐烦,眼神也跟着凌厉起来:“你别理。”
叶挽秋发现,也许是自出生起就从来无人敢亲近和接触的缘故,哪吒的性格总是相当乖僻锐利。即使因为生而知礼,所以举止言谈都很有礼貌,但也就仅仅只是停留在礼貌的层面上。
或者对他来说,礼貌反而是一种被用来和他不想感兴趣的人保持距离的方式。
如果对方再得寸进尺,他骨子里的那种傲气强硬就会显露出来,一身尖刺地把对方逼退为止。
比如,从头到尾地绷一张冷脸对着那位小公主,恨不得把对方当空气,也不管周围其他神灵还在,直接就拒绝了天帝颇有苗头的几句话。理由倒是委婉,但是态度里的冷淡遮掩不住。
这样的个性,虽然算不得多恶劣,但也实在称不上好。和他三千年后相对内敛隐忍得多的个性比起来,有点太锋芒毕露了,总有种要摔跟头的感觉。
想到这里,叶挽秋用手撑着下颌,颇为忧虑地盯着他:“作为你的半个监护人,我有点担心,你这样恃美行凶难道不怕翻车吗?”
哪吒已经习惯了她偶尔一些话里夹杂着几个自己听不懂的名词,也不回答,只挑着那双清澈的眸子看着对方:“那作为你自己,你又想说什么?”
叶挽秋沉默,深吸一口气,伸手拍上他的肩:
“干得好。”
哪吒看她一会儿,转开脸轻轻笑起来。
“话说回来,你还没说要不要去那个什么年中祭呢?”
“你想去?”
“那倒也不是。只是夙辰主神会在那时候为一些生灵做出预言,我还挺想去试试能不能争取上的。”
“你要真这么想,那就去找蔚黎主神不就好了么?”哪吒奇怪地说,“反正只要她开口,夙辰主神就不会拒绝的。本来这次年中祭他会答应去,也是因为神界的人找了蔚黎主神说情。”
“对啊,我怎么忘了!”叶挽秋跳起来,捏一把哪吒的脸,“谢了!”
哪吒被她突如其来的袭脸行为弄得僵硬一瞬,还没说话就看到对方已经朝溺海的方向飞去了。
这几日的溺海,光线一直变幻得相当奇诡,明明暗暗摇摆不定,有时候昼夜甚至会在瞬息间就交替数次,像是天地秩序混乱了似的。
看到叶挽秋来,蔚黎笑着朝她挥手:“阿辰刚刚还跟我说有个老熟人要来,还真让他说中了。”
“他知道我要来?”叶挽秋问。
“是啊,你去吧。”
走进划星阁里,叶挽秋看到夙辰和明煌正在下棋。白衣银纹的夜神掌管黑棋,黑衣金纹的太阳神则拿着白棋,谁的棋子占优势,外面的天光就跟着开始变换。黑夜压倒白昼,曙光挑破长夜,都在这两个原生神的棋子移动间。
叶挽秋终于看懂了这场昼夜混乱的缘由,抬手行礼后,说:“还好你们没把这场博弈投放到人间去,那儿的人哪经得起你们这样折腾。”
明煌偏头看着她,笑容深浅难测:“来了?看来得等一会儿才能继续了。”
“你们不会就这么下棋下了四五天吧?”
“是啊。”明煌轻快地回一句。
夙辰懒懒地转着手里的棋子,依旧保持着半倚在软枕上的姿势,只将目光从棋盘移到叶挽秋身上:“你想问什么?”
“我……我想请问关于哪吒的一件事。”
“啊,那小孩儿。”明煌一脸了然地点点头,眼神微微闪烁,“他怎么了吗?”
“现在……倒也没怎么。”她迟疑着回答。
夙辰抬起手虚晃一下:“我的预言还是和两年前一样,他该经历的,少不了。至于你……”他停顿一下,“你最好不要在不应该的时候去干涉他太多。有时候盲目地关心和改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和他走得越近,你的所作所为,就会对他一定时间后的将来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所以……”叶挽秋沮丧地接下去,“你的意思就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是吗?”
“你得学会旁观。”夙辰波澜不惊地回答,“有时候保护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太过深入地参与到他的生命里。毕竟,纠缠越多,未来越难以看清。”
“我知道了,多谢夙辰主神。”
看着叶挽秋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明煌忽然促狭心起地瞧向对方:“兄长刚刚说什么?保护一个人就不要太过深入地参与到对方生命里?可我记得,当年那元妖帝君要来强娶阿黎的时候,好像是你单枪匹马冲上去把他杀个尸骨不存,魂魄不留的吧?你这话实在是……”
夙辰一顿,手里的黑棋化成道极快的残影朝他眉心间飞去:“闭嘴。”
明煌将那棋子轻易捏住,只是笑。
二月初的时候,哪吒为期五年的闭关也结束了。他们在一个清晨拜别了太乙和女娲,回到陈塘关的时候,东方才刚刚破晓。
此时的陈塘关还很安静,能听到从城外传来的澎湃海浪声,悠长安宁。只是如今,这种声音落在叶挽秋的听觉里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警告。
她看向东海所在的方向,那里有深蓝汹涌的大海,还有低垂浓厚的乌云,像是即将迎来一场大雨。
作者有话要说: 想来想去还是更吧,不更的话,下个榜单连冷板凳都没有了。
回亲每个小可爱,放心吧,这篇文坑是不会坑的,再丑也是自己亲生的,一定要拉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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