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 小船穿过莲花山大峡谷,终于进入白州境内。
清清冷冷的月光之下,江面显得愈发宽阔,水势也渐渐变缓。
秋雨桐坐在小船甲板上, 呆呆仰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
今天已经是三月十二了,深蓝色的夜空之中, 一轮明月将圆未圆, 月中隐约可见丹桂玉兔, 仙影渺渺。
秋雨桐发了一会儿呆,又觉得有些无聊, 便摸起甲板上一支残破的竹萧,略微试了一下音, 吹了起来。
在这静谧的夜里,涛声如泣如诉,而萧声呜呜咽咽,虽然有几个音不大准, 但也颇为动人。
陆霄靠着船篷,怔然望着他。
秋雨桐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 不好意思地放下竹萧,轻咳了一声“咳, 这支江枫渔火,我吹得不大好, 有几个音不准。”
陆霄闷闷道“我都不知道, 师尊还会吹萧。”
“只会那么几首而已。”秋雨桐挠了挠头, “小时候,掌门师兄教我们吹箫,最后也就三师兄稍微强点儿。我虽然吹得不咋地,但二师兄吹得比我还烂,连掌门师兄都捂着耳朵求他别吹了。”
“我觉得师尊吹得挺好的。”
“那是因为你没听过,掌门师兄那支邀仙的萧声。”
陆霄沉默了片刻,还是没憋住“师尊,你和你那位掌门师兄,关系很好”
“呃,我们可是师兄弟诶,能不好吗”秋雨桐眨了眨眼睛,“不过说起来,二师兄、三师兄,还有我,我们三个都是掌门师兄拉扯大的,说是掌门师兄,其实跟半个爹妈差不多了。虽然他脾气很好,但发起火来,连二师兄都得滚去问剑崖静坐悔过。”
“如兄如父,原来如此。”陆霄点了点头,“听起来,你们都很怕他,他很厉害吗”
“我没见过掌门师兄拔剑,可是听三师兄说,当年掌门师兄手提一柄止戈,和上古凶兽吞天蟒大战三天三夜,最后将其诛杀于剑下,威震整个修真界。可惜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没见着。”秋雨桐叹了口气,“朔雪论剑之后,掌门师兄的腿废了,从此就不再拔剑了。平时,我只能跟二师兄三师兄过过招,再后来,连二师兄三师兄都不肯跟我过招了,闷死我了。”
陆霄扬了扬眉“怎么,他们打不过你”
“自家师兄弟,只是切磋而已,又有什么打得过打不过的。”秋雨桐顿了顿,压低了嗓子,“你说得没错,他们是真的打不过我,怕丢脸呢。”
“”陆霄无语地摇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
“唉,我还挺想跟掌门师兄过过招的,可惜他不拔剑了。或者北海剑派那个归无涯,也可以啊。不过,我还是更想跟掌门师兄过招,看看他到底有多厉害。”秋雨桐望着明月,心中一阵惆怅。
陆霄不解道“可是,元宵节在醉仙楼吃饭的时候,我听那个药王庄的徐冬青说,在论剑谱上,你那位掌门师兄的排名,在那个归无涯后面”
“嗯。天机先生的论剑谱,总共排了一百柄大能佩剑的名次,第一位是清衡仙尊的天照云海,第二位是归无涯的泣血,第三位才是掌门师兄的止戈,第四位是南山寺的不过,剑道无常,排名这种事情,也不一定做得准。”
两人聊了许久,秋雨桐只觉得倦意如同潮水般阵阵上涌,眼皮一个劲儿地往下耷拉“唔”
陆霄垂眸看了秋雨桐一眼,轻轻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肩膀上靠了靠。
他感受着肩膀上那份令人无比安心的重量,仰望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彻夜未眠。
“霄儿,你看前面那个渡口,好多人啊。我们是不是到了”秋雨桐努力踮起脚,望着江边一处热闹的渡口。
陆霄点了点头“应该是了。”
陆霄掌着船舵,小船很快就靠上码头,秋雨桐一下就蹦了上去。
“嗷乌鸦”他惨叫一声。
数十只巨大的黑乌鸦,一边“呱呱呱”叫着,一边呼啦啦地涌了上来,围着他直打转。
陆霄急忙一个箭步过来,挥手将乌鸦赶走“去去”
“去去去怎么这么多乌鸦”秋雨桐狼狈地胡乱挥着手。
码头旁边的几艘小船上,传来阵阵笑声。
“哈哈哈”
“又一个被啄傻的”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可别被啄破相了”
“哎,你们几个能不能少说两句”一个抽着旱烟的老船家笑了笑,“咳咳,俺们这里的乌鸦精得很,专门欺负公子你们这种生人。”
秋雨桐随手抓了一把被啄得凌乱不堪的头发,哭笑不得“我还以为寒鸦渡只是个名字呢,没想到真有这么多乌鸦”
老船家笑道“这位公子,你看那边是什么”
秋雨桐循声望去,不由得微微一惊“怎么会这样”
陆霄也拧起了眉毛。
不远处的白水江边,大片荒凉的石滩上面,聚集着数千只密密麻麻的乌鸦,几具尸体被啄食得破破烂烂,五脏六腑流了一地。
“这是怎么回事”秋雨桐蹙眉道。
“公子,你以为寒鸦渡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老船家见惯不怪地摇了摇头,“既然来了这里,公子应该也是去药王庄的吧那药王庄里的人,每天都要把死在谷口的病人,扔到这河边来。慢慢的,这儿的乌鸦就越来越多,才有了寒鸦渡这个名字。”
秋雨桐有些疑惑“怎么,药王庄不救人吗”
老船家深深吸了一口旱烟“咳咳,哪儿救得了那么多啊。药王庄那位徐大神医,如今每年只救一个病人,还得看眼缘。”
他咳了两声,又压低了声音“前些年,因为徐大神医从阎王爷手里抢走的人命太多了,徐大神医的两个姐姐被阎王爷召去抵了命,然后徐大神医就订了这个规矩。”
“原来如此。”秋雨桐点了点头。
大概十多年前,他曾经顺手救过徐秋石一次,可是两人并不太熟,他也不知道徐秋石还有两个姐姐。不过既然有“徐秋石”和“徐冬青”,那上面曾经有过“春”和“夏”两个姐姐,也不奇怪。
秋雨桐沉吟了一番,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么也得去试试“老丈,请问药王庄往哪里走”
“看见那条大路没有”老船家指了指前方,“沿着那条大路一直往前走,会看到一个谷口,那个就是灵鹿谷了,药王庄就在灵鹿谷中。至于你们能不能进谷,或者进去了徐大神医又肯不肯治,那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不过嘛,徐大神医最近要娶亲,说不定心情好,就给你治啰。”
“我知道了,多谢老丈。”秋雨桐和老船家道了谢,两人便沿着大路往前走去。
不多时,果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山谷。
“到了”秋雨桐兴高采烈道。
陆霄望着山谷谷口,蹙起了眉头“这么多人。”
谷口外面,有一大块平地,上面或坐或躺了一百余人,有人搭着帐篷,有人铺着毯子,有人大声呻吟,有人哭哭啼啼,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都是求医的病人,怪可怜的。”秋雨桐轻声道,“我们去谷口瞧瞧吧。”
二人穿过众人,来到谷口。
谷口由四个粗壮家丁守着,领头那名青年面色黝黑,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二人“来者何人,可有介绍函件我家庄主不见生人。”
秋雨桐眨了眨眼睛,颇有些为难,要不要把朔雪城搬出来唬人可是自己身上也没有信物啊。
黑脸青年不耐烦道“没有那就到空地上等着吧。”
秋雨桐急了“我”
黑脸青年挥了挥手,赶苍蝇一般驱赶着秋雨桐“我什么我去去去”
陆霄一步上前,狠狠拽住了对方手腕“我们不是来求医的,是来贺喜的。这位是童语秋公子,我姓萧名路,我俩来得早了,还请行个方便。”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塞了什么在对方手里。
“”黑脸青年低下头,偷偷瞟了一眼手里的金锭子,脸上顿时满满地堆起了笑容,“原来如此,二位请跟我来。”
秋雨桐瞪着陆霄,这小子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还行贿行得这么自然
陆霄低声道“师尊既然不想亮出身份,如今又不能得罪庄里的人,便只有这样了。”
黑脸青年领着二人进了谷口,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这灵鹿谷极其巨大,翠竹森森绿意盎然,一道清澈的小溪从谷底蜿蜒流过,不时有灵鹿轻盈地纵过溪水。更远处,翠竹掩映之中,隐隐可见大片黑瓦白墙的房屋,想来便是药王庄的主宅了。
黑脸青年将二人带到小溪旁一排茅屋前,略微有些不好意思“萧公子,童公子,二位没有喜帖,便是散客,只能住这里了。”
“不打紧。”秋雨桐点了点头。
送走黑脸青年,两人便走进了茅屋。
茅屋里的摆设十分简陋,只有一张书案、两把椅子,还有一张窄窄的硬板床,上面胡乱堆叠着一床薄薄的旧棉絮。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从小窗映了进来,倒也十分温暖。
“终于到了,累死我了。”秋雨桐伸了个懒腰,在小床上坐了下来,“方才那人也没说,在什么地方吃饭啊”
陆霄从包袱里拿出两张金黄的馕饼、一包切好的卤牛肉,又拿出一只鼓鼓的牛皮水壶“师尊,凑合着吃一点吧。”
“你还带了干粮”秋雨桐愕然道。
两人曾经在民间颠簸流离了好几年,秋雨桐生性散漫不拘小节,陆霄不得不养成了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习惯,如今这小子已经当了皇帝,这习惯居然还没变。
秋雨桐接过馕饼,咬了一小口。脆脆的,味道还不错。
他吃着馕饼,含含糊糊道“霄儿,你说这徐大神医成亲,咱们应该准备点儿什么贺礼啊”
“倒是忘了这茬。”陆霄沉吟了片刻,“要不,明儿去谷外采买一些”
“不用那么麻烦。”秋雨桐摸摸下巴,忽然笑了,“我有个好主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窗边那张旧书案前坐了下来,像模像样道“霄儿,给为师磨墨。”
终于可以让这个孽徒给自己磨一回墨了
“好。”陆霄微微一笑,便站在书案旁,细心地磨起墨来。
秋雨桐提笔蘸墨,一鼓作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过了大半个时辰,天渐渐黑了,而他已经写了数十页宣纸的蝇头小楷。
陆霄略微有些疑惑“师尊,你在写剑谱”
秋雨桐得意地笑了“药王庄这位徐大神医虽然不会剑术,但却是个剑痴,喜欢收集各种名剑和剑谱。我就投其所好,送他一本朔雪城秋雨桐亲笔所著的孤本剑谱。霄儿,你说这份贺礼,够不够重”
陆霄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师尊这法子甚好,这可是无价之宝。只是,朔雪城那位秋仙师数年前就已经飞升了,这墨迹未免太新了一些。”
秋雨桐挠了挠头“这倒也是。”
陆霄拿起那叠宣纸,笑道“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子。”
秋雨桐盯着他,见他把纸张凑近了油灯,不由得紧张起来“你想干嘛可别点着了我好不容易才写了这么多”
“不会的。”陆霄仔细把纸张在油灯上翻来覆去地熏着,熏一小会儿又换一张纸,不多时,一叠雪白的宣纸便变得略微发黄,看起来十分陈旧。
秋雨桐拍手道“这样就天衣无缝了”
“其实内行也看得出来,但糊弄一下外行足够了。何况字迹本来就是真的,更加不好分辨。”
两人又忙活了一会儿,将宣纸用旧棉线细细订了起来,而后用一张墨蓝色的布巾,郑而重之地包起来,俨然一本价值连城的绝世剑谱。
“呼,累死我了。”秋雨桐往床上重重一倒,“这床好窄啊,咱们两个人可怎么睡”
陆霄犹豫了片刻,从屋子角落抱了些干稻草,窸窸窣窣地铺在床前地面上,又脱了外袍铺在干草上“我睡地上就行了。”
秋雨桐翻过身,趴在床上看着陆霄打地铺,忽然有些于心不忍。这小徒弟已经是当皇帝的人了,放着大宁宫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跟着他跑到这破地方来受罪,吃干粮打地铺
他琢磨着,渐渐有些睡意上涌,便随手扯下外袍胡扔在床尾,又扯松了内衫的领子,整个人努力往床里面靠了靠“霄儿,你上来睡吧。”
陆霄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仿佛被狠狠烫了一下。
他极其仓促地垂下眸子,神色几乎显得有些狼狈了“我,我就睡这里。”
“霄儿,你上来嘛,没关系的”秋雨桐实在很困,但还想努力劝说两句,只是眼睛都睁不开了,声音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仿佛很委屈似的。
陆霄的呼吸沉重了一瞬,连身体都绷紧了。
“你”他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睛,忽然一个指风弹熄了油灯,窸窸窣窣地躺进了稻草堆里。
“霄儿。”
“师尊,别说话了,我是不会上去的。赶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哦。”秋雨桐只得默默闭嘴了。
在陷入梦乡之前,他忍不住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寒毒发作昏迷的时候,这小子死活都要搂着自己一起睡,如今倒是装模作样地矜持起来,宁愿用稻草打地铺,也不愿和他睡一张床看来这小子果然清心寡欲,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和别人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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