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知道了。”秋雨桐轻轻摸了摸陆霄的头发,心中有些柔软,又有些莫名沉重。
陆霄静静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许久没有说话。
徐秋石却不耐烦了“既然定下来了, 这位陈朝的皇帝陛下,麻烦把手递给我, 我给你把把脉, 看看你的身体状况, 能不能取心头血。动作快点儿,这都三月中旬了, 月底我就要娶亲了,没时间陪你们磨叽。”
陆霄沉默地坐起身来, 伸出了手。
徐秋石将三根瘦巴巴的手指头搭上陆霄的脉门,沉吟道“嗯,脉象强劲有力,年轻人身体很不错啊。”
“咦有点奇怪。”他摸着摸着, 忽然蹙起了眉头,“你是不是天绝灵脉”
陆霄黯然点了点头“是。”
“可是, 这不大对啊”徐秋石喃喃道。
陆霄无精打采道“有什么不对”
“别打岔不对不对,就是不对非常不对”徐秋石忽然焦躁起来, 又换了一只手把脉,一张长长的瘦脸皱成一团, 似乎在冥想苦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 他索性把两只手全都搭了上来, 十根细长的手指头跟弹琴似的,在陆霄手腕上摸个没完没了。
秋雨桐盯着徐秋石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庄主,难道霄儿他不是天绝灵脉”
陆霄微微一震,陡然抬眼望向秋雨桐,又扭头望向徐秋石,连声音都颤了“大庄主,我”
徐秋石十指如风,眉头紧锁,并不回答。
“别着急,让大庄主再看看。”秋雨桐安抚一般,对陆霄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一直很想修道。可是天绝灵脉,灵窍先天闭塞,就算勉强开了灵窍,灵脉不通也无法吸收灵气,更不用说化为灵力了。
而且,和秋雨桐两百年的大能神魂不同,陆霄的神魂也是普通人,甚至不能重塑肉身,这辈子都与修道无缘了。
徐秋石十根手指头在陆霄手腕上摸来摸去,一张冷冰冰的瘦脸上,连虚汗都出来了。
过了足足一炷夫,他才缓缓放下手,喃喃道“不成,不成,我也看不出来。”
秋雨桐小心翼翼道“怎么样”
“大庄主,我我可以修道吗我的脉象,到底是怎么回事”陆霄的声音都嘶哑了,一双漆黑的凤眸死死盯着徐秋石,似乎紧张到了极点,又渴望到了极点。
“别问我,我他娘的也不知道”徐秋石顿了顿足,神色极其沮丧,又十分气恼。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实在有些过分,又稍微放缓了语气“陈朝皇帝,你的脉象很奇怪,奇经八脉全是堵着的,即便是天绝灵脉,也不会堵塞得如此严重,所以我才说,我也不知道。不过,照这样看,你此生此世,是不可能修道了。”
陆霄愣愣地看着徐秋石。
那种神色,几乎显得有些可怜了,仿佛刚刚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又被毫不留情地打碎了。
秋雨桐心中十分不忍,刚想安慰陆霄两句,徐秋石已经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虽然我也看不出来什么,不过你的脉象非常强劲,取一点心头血是没有问题的。我先准备药汤,你们两个明早过来吧。”
而后,两人便被徐秋石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
徐冬青给两人重新安排了住宿,就在徐秋石院子旁边的客房里,一人一间小屋,倒也十分清净。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秋雨桐和陆霄便起了床,在徐秋石的院子里候着。
此时天色尚早,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股极其浓重的苦涩药味儿,弥漫在整个院子里,几乎熏人欲呕。
秋雨桐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这也太难闻了。”
徐秋石从屋子里大步走了出来,横眉竖眼道“难闻你懂个屁我这药汤,可是用八十九种珍贵无比的药材,熬了整整一晚才弄出来的,你还嫌难闻”
“我瞎说的,不难闻,不难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秋雨桐一边讪讪地赔笑,一边偷瞟了陆霄一眼。
按他对陆霄的了解,若是往常,这个小徒弟定然已经轻轻翘起了嘴角,可是此时此刻,陆霄却低垂着睫毛,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秋雨桐心中了然,这小子临到头来,又开始害怕取血了。
他想了想,轻轻拍了拍陆霄的肩膀“霄儿如果害怕的话,就算了吧。天下之大,定然还有其他法子的。”
陆霄微微震了一下,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我不怕的。”
徐秋石已经不耐烦了,拉着二人便往屋里走“行了,别磨磨蹭蹭的,快进来,我都准备好了”
一进屋子,药味儿更浓了。
只见屋子正中,放着一个巨大的橡木浴桶,里面是整整一桶黑沉沉的浓稠药汤,令人望而生畏。
徐秋石瞪着秋雨桐“还愣着干啥,脱啊”
秋雨桐有些愕然“呃,就在这儿吗”
药浴自然是要脱衣服的,可是这光天化日的,当着他的小徒弟,还有这位大神医,就这么直接宽衣解带,秋雨桐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不在这儿脱,那在哪儿脱啊你磨蹭个啥啊,又不是大姑娘,当我喜欢看吗在我眼里,你们这些病人,都是一坨肉”徐秋石不耐烦地催促道。
秋雨桐哭笑不得,又没有法子,只得厚着脸皮胡乱扯下外袍,又脱了内衫,硬着头皮跨进浴桶。
徐秋石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还一直嘀嘀咕咕“就这弱不禁风的小身子骨,还修剑道呢,啧啧”
秋雨桐光溜溜地泡在漆黑的药汤里,只有肩膀露在外面,憋着没还口。
陆霄有些僵硬地偏头望着窗外,没有看他。
唉,还是小徒弟比较贴心。
“第一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不会太疼。不过,过一会儿会越来越疼,而且是一天比一天疼,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秋雨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徐秋石又冲着陆霄招了招手“你随我来。”
两人走进旁边的内间,徐秋石让陆霄坐在一张椅子上,脱了外衫露出胸口,而后这位神医取出一卷牛皮,在旁边的桌子上摊开。
牛皮里面,是一排大大小小的刀子、剪子,还有数十根纤细铜管。
“年轻人,忍住了。”徐秋石拿起一柄尾部带着放血槽的小刀子,在手里掂了掂,另一只手仔细摸着陆霄的肋骨,数到了第四肋间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将刀子送了进去。
刀子很锋利,一点声音也没有。
陆霄低低闷哼了一声,而后立刻死死咬紧牙关,额头青筋隐隐迸出,可是一声不吭。
“好样儿的。”徐秋石赞道。
过了片刻,他缓缓将刀子抽了出来,又将一根细细的采血铜管送了进去。
殷红滚烫的心头血,便一滴滴地,从铜管中淌了出来。
徐秋石拿着一只雪白的小瓷盏,小心翼翼地接了半盏血,自言自语道“今天的份儿够了。”
他把瓷盏放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抽出铜管,又将一块药棉递给给陆霄“自己按着。”
“嗯。”陆霄低低应了一声,英俊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只手紧紧按着胸膛上的伤口。
徐秋石端着那小半盏心头血,走到浴桶边“心头血来了,会有点痛,忍住了啊。”
秋雨桐心下微微有些紧张,但还是点了点头“我能忍住的。”
半盏滚烫的真龙天子心头血,缓缓倒进了浴桶,原本漆黑苦涩的药汤,顿时发出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味儿。
秋雨桐缓缓闭上眼睛,感觉到一股极其轻微的麻痒感,渐渐从骨髓里透了出来。
那麻痒感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捏紧了桶沿,闷哼了一声“大庄主,有点痒。”
“忍忍,这是正常的反应。”
秋雨桐勉强点了点头。
又过了片刻,那种古怪的麻痒感,渐渐地化为了难以忍耐的剧痛,仿佛有万千条小虫子,在他骨髓里乱钻乱窜
“唔”秋雨桐疼得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他很想嘶声惨叫,可是那样也太丢脸了,只能拼命死死咬住牙关,也不知道咬破了哪里,满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儿。
“他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似乎是陆霄的声音。
“哟,你刚刚取了心头血,还挺活蹦乱跳的嘛。放心,他没事儿,只是在驱赶咳咳,驱赶体内的沉荷。”
“可是,他吐血了”陆霄的声音有些颤。
“哦,大概是太痛了,把舌头咬破了。唔对了,我这儿有给病人咬的木片,要不你拿给他咬着。”
陆霄没有回答,脚步声停在了浴桶边,而后两根温暖修长的手指,硬生生地撬开了秋雨桐的嘴唇“咬这个。”
秋雨桐疼得稀里糊涂的,什么也分辨不了,一口狠狠咬住了那两根手指。
“嘶”陆霄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却没有动,反而柔声安慰道,“别怕,我在这儿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秋雨桐才渐渐清醒过来。
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四肢仿佛灌了水银一般沉重,几乎费了吃奶的劲儿,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客房雪白的床幔,他身上清清爽爽的,并没有药味儿,似乎已经擦拭过了,还换了干净的内衫。
陆霄坐在床头,低垂着漆黑的睫毛,似乎在想着什么。
秋雨桐张了张口,哑声道“霄儿。”
“师尊,你醒了”陆霄陡然回过神来,赶紧倒了一杯水给他,“喝点水吧。”
秋雨桐“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才稍微缓过起气来“我晕过去了”
“嗯。”陆霄低声道,“我都不知道,易经洗髓会这么难受。”
“其实也还好,不过每天泡四个时辰而已,七天后就结束了。”秋雨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对了,你怎么样取心头血是不是很疼”
“大庄主手法很快,不怎么疼。”陆霄犹豫了一下,又道,“师尊,这样易经洗髓之后,你的修道之路,就一帆风顺了吗”
“这具身体先天不足,后天心情又过于沉郁,导致体内沉荷太重。这么洗涤一番之后,以我目前的心境,今后的修道之路,不敢说一帆风顺,但也不会太难。”
陆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秋雨桐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安慰道“霄儿,易经洗髓之后,我一定会跟你回大宁宫的。等回了大宁宫,最短八年,最长十年,我就可以在祈雪台为大陈朝祈雨祈雪了。这一次,为师一定护佑你一生,决不食言。”
“那之后呢”陆霄的声音很轻。
秋雨桐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陆霄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如此过了六天六夜,徐秋石每天都给陆霄放血,给秋雨桐药浴,随着蛊虫活动愈发剧烈,疼痛也越来越强烈。到了第六天,秋雨桐几乎疼得死去活来,整个人痉挛了好几次,陆霄得死死摁着他的肩膀,才没有把浴桶弄翻。
今天是最后一天,秋雨桐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躺进浴桶之后,他便闭上了眼睛,准备着剧痛的到来。
陆霄照例跟着徐秋石,进了内间。
徐秋石一边准备着刀子和采血铜管,一边叹道“没想到他的意志力竟然这么强,居然熬到了现在。我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还以为他中途就会放弃呢。”
“他一直是个非常坚强的人。”陆霄低声道。
“嗯,我也看出来了,他的心性不比他爹差,就是身体差了点儿。在我这儿易经洗髓之后,我估计他的修行,一定会一日千里,啧啧。”
“嗯。”
“唉,天道还真是不公平。你说他爹秋雨桐长成那样,天赋又那么高,他长成这样,天赋还不比他爹差。虽然他如今的修为还很浅薄,但是数十年之后,或者百年之后,不知道会有多少男男女女的修士,会争着做他的道侣。”
陆霄的薄唇轻颤了一下“是吗”
“朔雪城那些个剑修,在修真界可吃香了,更不用说他还长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今后哪位大能修士,会跟他结为道侣”徐秋石一边插着采血铜管,一边摇头晃脑地八卦,“哎,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疼我这铜管的位置,没插错啊”
陆霄用力闭了闭眼睛,勉强道“没什么,继续。”
徐秋石小心翼翼地抽了半盏心头血出来,又仔细观察了一番陆霄的脸色“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
陆霄哑声道“没有。”
他垂眸沉默了片刻,而后缓缓抬起眼皮,出神地盯着徐秋石手里那小半盏心头血,忽然轻声开了口“给我吧,我去照顾他。待会儿他疼起来,恐怕又要折腾了。”
“嗯,也好,我先收拾一下这边。”徐秋石点了点头,把那小半盏心头血递给陆霄,“直接倒进浴桶里就行了,小心点儿啊,别弄洒了。”
秋雨桐醒来的时候,已是满室阳光灿烂。
窗外的森森竹林,在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微响声,一对早起的黄莺,正在枝头婉转啼鸣。
徐秋石背对着床站在窗边,瘦长的手指拈着一根数寸长的纤细银针,正借着清晨的阳光,仔细观察着什么。
“醒了”听见身后的动静,徐秋石转过身来,笑着把银针递给秋雨桐,“你瞧,这是什么”
秋雨桐定睛一看,只见那根纤长银针的尖端,挑着一条米虫大小的小小蠕虫,形如桑蚕,身躯是半透明的,正在拼命扭动。
“这是蛊虫”秋雨桐有些不确定地问。
“没错,这就是冰蚕碧血蛊的蛊虫。”徐秋石得意洋洋道,“昨天那最后一次药浴,把蛊虫全部驱进了你的血脉里,然后我花了整整一个通宵,用银针从你的一百零八个穴位之中,引流出了三百二十三条蛊虫。”
“三百二十三条”秋雨桐喃喃道。
这蛊虫也太多了吧,难怪之前发作的时候,难受得死去活来。
“嗯,整整三百二十三条。你体内的冰蚕碧血蛊,如今就算是全部拔出了,今后三天,每天用五行洗髓汤,好好地易经洗髓,固本培元一番,就可以了。放心,五行洗髓汤不疼的,跟泡澡差不多。”
徐秋石的神色轻松了不少“哎,还好,这一番也算顺利,不会影响我月底去碧峰崖迎亲。”
秋雨桐也松了口气“真是多谢大庄主了,这种大喜的日子,还这么帮我”
“医者父母心,你不必多说了。”徐秋石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要谢的话,你还是谢那位陈朝皇帝吧。他昨天取了最后一次心头血,整个人虚弱得很,还要拼命按着你,免得你把药桶打翻。你是不知道,你疼得厉害了,那劲儿有多大,反正我是按不住,他又不肯让下人进来。对了,他现在还在内间昏睡着呢。”
“我去看看他。”秋雨桐心中微微一疼,勉强撑起身子,往内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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