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 秋雨桐才勉强平复了心境,扶着房门慢慢站起身来。
这排矮屋的外面,是一大片竹林,如今已是初冬时节, 地面上铺了寸余厚的一层枯败竹叶,哪怕是一只小小的松鼠轻盈窜过, 都会发出细微的“沙沙”响声, 可是, 他却没有听到陆霄离去的脚步声
难道陆霄还没走
秋雨桐略微犹豫了一下, 还是轻轻凑在门缝处, 凝神往外望去。
此时, 沉沉的乌云已经遮住了月亮, 从狭窄的门缝往外望去, 依稀能够看到,那个孽徒不仅没有离开,还跪在房门外三四丈远的地方, 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脸颊上还残留着五道鲜红的指印, 看起来又是沮丧,又是可怜。
这也太会装了。
秋雨桐忍不住暗暗冷笑,这小子还真是心机深沉, 转进如风, 方才那样那样猩红着一双眼, 几乎是面目狰狞地想要欺师犯上, 现在又做出这种脆弱不堪的模样,想要博取自己的同情。
难不成,他以为自己还会上当
秋雨桐简直懒得搭理这人,只是此时已近子时,陆霄又守在外面,今晚肯定走不了了,他索性和衣往床上一躺,拉上厚厚的锦被,打算睡觉了。
那孽徒要跪,就自个儿跪吧,反正他要睡了。
“唔”稀里糊涂中,好像有些冷。
秋雨桐迷迷糊糊地把锦被往上扯了扯,脑子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怎么变冷了
如今已是初冬,可是他记得,屋子里明明烧了暖炉的。
虽然,只要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就不会怕冷,但是自从吃过冰蚕碧血蛊的苦头之后,秋雨桐就非常厌恶阴冷的天气,冬天没事儿都要揣个黄铜手炉,只有在问剑崖练剑的时候,才丝毫不避风雪,不畏寒暑。
好像真的变冷了怎么回事
秋雨桐昏昏沉沉地又扯了扯身上的锦被,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幽暗之中,他茫然地盯着头顶上那层层叠叠的雪白帐幔,耳边传来一些细碎的轻微声音,好像有什么细细密密的东西,落在屋顶上。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翻身而起。
下雪了
秋雨桐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到房门前,悄悄凑到门缝处,往外望去。
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越发厚重了,盐粒一般洁白细腻的小雪,纷纷扬扬地从夜空中簌簌洒落,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怪不得变冷了。
陆霄还跪在老地方,漆黑的发顶和宽阔的肩膀之上,落了不少细碎的雪花,他低垂着眼眸,整个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沉默的石像。
秋雨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索性把房门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陆霄。”
陆霄陡然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黯淡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些“师尊,你叫我”
“你你走吧,别跪在这儿了,我说了,我不恨你。”
陆霄呆呆望着他,眼神渐渐黯淡下去,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是我自己要跪的。再说了,跪一会儿又算什么,就算跪三天三夜,那也是应当的师尊当年,也跪过的。”
“”秋雨桐劝不动他,又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只好把房门关上。
是了,这孽徒不仅骗了自己,玩弄了自己,而且早就不听话了,他既然执意要跪,那就让他跪个痛快好了,反正自己要睡了。
秋雨桐心里有些难受,又有些愤懑,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他决定不再搭理陆霄,走到床边倒头睡了下去。
只是这么一番折腾之后,他这一觉便睡得不怎么安稳。
又下雪了。
鹅毛般蓬松的大片雪花,飘飘扬扬地从铅灰色的天空中徐徐洒下,自己揣了个小小的黄铜手炉,慢吞吞地走进屋子“霄儿咦,这是什么东西”
堂屋的桌上摆着一碟雪白的糕点,还冒着腾腾的热气,看起来非常可口。
十来岁的小陆霄站在桌旁,稚嫩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师尊,我想吃桂花糕,就自己试着做了一些,刚刚才蒸好。只是味道好像很一般,师尊要不要尝尝”
“哦,那为师就尝尝吧。”
秋雨桐闻着那股热腾腾的甜香味儿,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唾沫,但是为了保持师尊的端方形象,还是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而后轻轻拈起一小块雪白的桂花糕,斯斯文文地放进嘴里。
又绵又软,又滑又糯,有股清甜的桂花味道,但又不会太甜,刚刚好。
秋雨桐一边吃着桂花糕,一边忍不住暗想,自己这个小徒弟果然很聪明,不仅兵法国策学得很快,连做桂花糕都不输京城糕点坊的大师傅,就是小孩子家太贪吃了,成天捣鼓这些玩意儿。
不过,既然这小子喜欢做糕点,那就让他做吧,毕竟自己也可以咳咳,自己可不是贪图什么,只是不忍心拂了小徒弟的孝心。
“唔,还不错。”秋雨桐吃完了一块桂花糕,淡淡道。
小陆霄漆黑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一点喜意“真的弟子不小心做得多了些,师尊要是喜欢,就再吃一些吧。”
“嗯,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要浪费。”秋雨桐心下暗暗窃喜,语气却十分平淡,仿佛丝毫不在乎这些庸俗的口腹之欲。
从那以后,小陆霄就经常做一些糕点,献宝一般端过来和秋雨桐分着吃,糕点的花样儿也时常翻新,味道更是堪比京城最好的糕点师傅,秋雨桐简直惊喜极了,觉得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几年之后,两人到了北边的镇北军营里,那里的条件非常艰苦,有时候连盐也没有,陆霄居然也能用野桂花和糙米,做出别有风味的桂花甜米糕。
所以说,这小子果然很贪吃,那么艰苦的条件,也要千方百计地做糕点不过,味道真的很好
秋雨桐睡得稀里糊涂,又晕晕沉沉地翻了个身,唔桂花糕好吃
就在这半睡半醒之间,他迷迷糊糊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古怪的想法,陆霄向来聪明,又极其自律,对时间和精力都十分吝啬,从来不做无用之事,又怎么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去做一盘小小的桂花糕
仅仅因为贪吃吗
说起来,陆霄冬天早起练剑的时候,很喜欢喝一点烈酒暖身,可是到了镇北军营之后,整整两年,他几乎滴酒不沾,似乎并不是注重口腹之欲的人。
想着想着,秋雨桐渐渐清醒起来,然后再也睡不着了,又回忆起了许多当年的事情,是了,每一次的桂花糕,好像都是自己吃得最多,陆霄却没有吃多少,往往只拈两块尝尝味道会不会,会不会
打住,打住。
别自作多情了,就算那些桂花糕,真的是做给你吃的,那也只是另有目的而已,他小时候只能靠着你,长大了又想对你做那种事情他就是个心机深沉,玩弄人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孽徒
没错,他一直把自己当傻子耍,自己已经吃过两次亏了,绝不能再上当。
秋雨桐咬了咬牙,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过去的事情。
那年冬天特别冷,小陆霄做桂花糕的时候,因为力气小,光是冷水和面就要弄很久,一双小手经常冻得通红,却不肯告诉自己,后来满手都长了冻疮,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一样
秋雨桐几乎是抑制不住地,想着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还是睡不着,最后终于猛地坐起身来,极其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起身打开房门。
雪下得很大,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丈之外就看不清东西,秋雨桐没顾得上穿鞋,就这么赤着一双雪白的脚,走了出去。
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个人。
陆霄呢
怎么不见了
难道走了
也对,这么大的雪,是该走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秋雨桐心中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有些隐隐失落。
他站在雪地里愣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狠狠唾骂自己,自己到底满脑子想些什么,居然会因为那个孽徒走了,而觉得失落
算了,别想了,还是回屋吧。
秋雨桐正想转身,眼角余光却忽然瞥到了什么,他整个人都呆了呆,而后忍不住低呼一声,急急忙忙跑了过去。
数丈外的雪地之中,有一处微微的隆起,看样子是个趴着的人。
“陆霄”秋雨桐慌慌张张地跑到那人旁边,又赶紧半跪下去,把那人身上厚厚的一层积雪拂开,果然便是陆霄。
此时此刻,他一张脸冻得惨白,眼睛紧紧闭着,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冷得像一块冰。
“你,你怎么不御气抗寒你是不是把护体魔气卸了”秋雨桐简直又气又急,“这么大的雪,你就这样冻着”
陆霄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昏迷了,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冰屑。
“陆霄,你你是故意的”
秋雨桐瞪着他,忽然明白过来,这孽徒就是故意的他吃准了自己不会不管他,这是一场明摆着的苦肉计,可是,可是
他又是恼火,又是焦急,但实在没法把对方扔在雪地里不管,只得勉强把人扶了起来,弄回了屋子里。
屋子里面烧着暖炉,比外面暖和了许多,秋雨桐很想把肩膀上这个又高又沉的累赘,直接扔在硬邦邦的青砖地上,可是犹豫了片刻,还是粗暴地把人塞进了被窝,又把暖炉移到床边。
他的动作实在太过粗鲁,整个过程中,陆霄的脑袋在床沿上“砰砰砰”地撞了好几下,可是秋雨桐丝毫不心疼,反而咬牙切齿地想,这个该死的孽徒,一定是老天爷派下来折磨他的
他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狠狠瞪着对方,陆霄还没有醒,整个人软绵绵地窝在被子里面,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头发也乱糟糟地十分可笑,两条手臂还露在外面,秋雨桐刚想把他的手也塞进被窝里,动作却忽然顿了顿。
这小子的手指怎么这么冰还泛着一种难看的青白色看样子冻伤得很严重。
这种程度的冻伤,如果不马上涂药的话,以后会很麻烦
那就让他残废好了
秋雨桐恨恨地瞪着那只耷拉在床沿的手,可是又想到当初这只手,是怎么慢慢揉着面团,是怎么细细挑选着桂花
“我他妈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对了,我只是不想你残废了,以后缠着我照顾明白吗”
玉琴宫客房里的冻伤膏,自然是最好的,秋雨桐直接挖了一大坨,狠狠涂在陆霄的手背和手指上,然后毫不留情地用力揉搓着,丝毫没有过去的小心温柔,甚至还故意加大了揉搓的力道。
痛死你
或许是他的力道实在太大了,陆霄低低“唔”了一声,居然痛醒了。
屋子里没有点油灯,只有床边一只小小的红泥暖炉,散发出微弱的暗淡光芒,仿佛一个昏沉而安静的遥远梦境。
陆霄怔然望着正在给自己涂药的秋雨桐,忽然道“师尊,我方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秋雨桐没好气道。
“我梦见,我们打仗赢了,我也做了皇帝,你却不见了。我等了好多年,好多年你才回来。然后我变成了魔物,你也没有嫌弃我可是,我却冤枉了你,我的魔丹没有了,我以为是你拿了,我,我就对你”
这小子睡迷糊了吧多半以为两人还在镇北军营里面,自己正在给他涂金创药呢。
秋雨桐心里暗暗嘀咕着,忽然猛地一个激灵,意识到了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颤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你的魔丹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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