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章

    谢晚亭冷冷道“你佩服也好, 不佩服也好,都不要紧。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

    “也是。”归无涯低低嗤笑一声,似乎也不以为意,“对了,谢城主,还有一点,我觉得非常奇怪。”

    “哪一点”

    “我既然已经死到临头了, 却还一直问东问西的,谢城主你难道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谢晚亭淡淡道“怎么, 你想暗示什么”

    归无涯并没有回答, 只是“嘿嘿”怪笑了几声。

    不知为什么, 听着归无涯那古怪的笑声, 一股幽幽的冰冷寒意,从秋雨桐的心底缓缓冒了出来。

    方才归无涯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

    炼丹炉外面, 归无涯又低低笑了几声,而后才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之所以问那么多, 不为别的, 只是想死个明白罢了。”

    “归掌门, 如果你以为, 方才你引诱我说的那些话, 能够让炼丹炉里的那个人, 出去之后替你伸冤, 揭露我做过的那些事情,那你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你本不该是这么天真的人。”

    谢晚亭的声音又轻又缓,平静到了极点,可是归无涯的笑声却戛然而止了。

    而秋雨桐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脚一片冰凉。

    掌门师兄他发现自己了

    “谢晚亭,你早就知道了”归无涯极其艰涩地开了口,完全没了之前的坦然。

    “我一进炼丹房,第一眼就发现书架被人动过了,少了一本人皮丹经不说,药材还洒了一地,而这些洒了一地的药材,正是我让徐冬青放进百草柜的药材。这种情况,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归无涯没吭声。

    “徐冬青为人谨慎胆小,又十分尊师重道,他如果不小心洒了药材,一定会捡起来,根本不敢任由药材洒在我的炼丹房地上,除非他看见了什么,惊慌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谢晚亭微微一顿,声音变得很冷,似乎在说给炼丹炉里的人听“那他到底看见了什么我猜,他抱着药材经过书架的时候,大着胆子顺手翻了几册丹经,结果正好翻到了我忘记收走的那一本他大惊之下,把丹经揣在怀里,转身正想出去,结果在门口听到我过来了,于是吓得药材洒了一地”

    归无涯苦笑道“我只不过猜到炼丹炉里面有人,没想到,谢城主你连整个过程都推测出来了。”

    谢晚亭讥诮地笑了一声“归掌门自然也看见了,那炼丹炉上方的进药口,被蹭掉了一些灰大约是进了某只耗子吧。”

    听到这里,徐冬青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而秋雨桐只觉得一颗心慢慢沉到了水底。

    “出来”谢晚亭忽然厉声道

    他这一声厉喝,蕴含着浑厚无比的磅礴灵力,整个偌大的炼丹房,都被震得嗡嗡作响,回声震荡不已

    眼见再也躲不下去了,秋雨桐暗暗咬了咬牙,刚想跳出炼丹炉,可是眼前忽然一花,原来徐冬青竭力挣开了被封的穴道,而后破开那层薄薄的隐息封印,一跃而出

    “啪嗒”炼丹炉外面传来一声落地轻响,而后一片鸦雀无声。

    没有任何人说话,气氛紧绷得几乎让人窒息。

    过了许久许久,归无涯才喃喃道“谢晚亭,你早就知道这个姓徐的在里面了。我居然还费尽苦心,想引诱你说出实话你是不是很得意”

    “归掌门,你也不想想,连你都能看出炼丹炉里面有人,难道我会看不出来”

    “既然你知道他在里面,为什么全都说了出来”归无涯哑声道。

    谢晚亭沉默着,没有回答。

    偌大的炼丹房之中,没有一丝声音,只有极其轻微的“咯咯”声,秋雨桐脑海中一片混乱迷茫,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轻微的“咯咯”声,是徐冬青控制不住的牙齿打颤声。

    愤怒,恐惧,不敢置信仰慕,憎恨,恍如噩梦秋雨桐几乎能想象到,这位药王庄二庄主的情绪绝望到了极点,恐惧到了极点,憎恨到了极点,又惶惑到了极点

    “师师尊,你方才说的,都是,是真的吗”徐冬青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虚软得几乎不像一个已经入道的修士。

    谢晚亭根本就懒得搭理他,反而对归无涯道“归掌门,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他在炼丹炉里,却把什么都说了出来你现在明白了吗”

    归无涯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明白了。就在你发现炼丹炉里面有人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你要让我们两个,都死得明明白白。”

    谢晚亭叹了口气“正是如此。”

    就在此时,忽听“锵”一声清脆的拔剑声,而后是徐冬青沙哑的嘶吼声“谢,谢晚亭给我哥哥偿命”

    秋雨桐心中陡然一惊,徐冬青这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就在这一瞬间,炼丹房里的威压,犹如泰山压顶一般,猛地沉了下来那种极其可怕的磅礴威压,几乎如同谢晚亭本人一样,强大、冷酷、温和、淡然毫不留情。

    “住手”秋雨桐来不及多想什么,一个轻身跃纵,人在半空的时候,天照云海已经握在手中

    “锵”

    随着一声悠扬的清响,几乎在千钧一发之际,雾蒙蒙的天照云海横掠而出,狠狠挡下了雪亮耀眼的止戈

    这一刹那,止戈那薄如蝉翼的淡青色剑锋,距离徐冬青的头顶,只有半寸而已秋雨桐只要晚了一瞬,徐冬青便已经被从头到脚,劈为两半

    谢晚亭被震得虎口发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向来温和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愕然“雨桐你怎么在这里”

    秋雨桐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谢晚亭“你的腿”

    谢晚亭是站着的。

    他的腿已经好了。

    “掌门师兄,你,你方才说”

    秋雨桐的嗓子干涩几乎说不下去,他从来没有想过,说话竟然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情,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堕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甚至到了现在,他也只能下意识地横剑当胸,根本没办法把天照云海的剑锋指向谢晚亭。

    他做不到。

    这是他的掌门师兄这是含辛茹苦,把他们三个从小带到大的掌门师兄这是如兄如父,把最好的天材地宝都留给他们,舍不得他们受一点点委屈的掌门师兄啊

    对掌门师兄刀兵相见他怎么能,又怎么敢

    理智告诉秋雨桐,他应该立刻抢攻,速战速决,将对方一举擒获,可是他的身体却根本动不了,他的手臂仿佛有千斤重,连天照云海也举不起来。

    炼丹房内,一片死寂。

    “哈哈哈哈哈哈哈”忽然之间,一阵疯狂的笑声,终于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

    归无涯一边狂笑,一边喘气,简直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哈哈哈哈,谢晚亭啊谢晚亭,不知道该说人算不如天算呢,还是该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算是聪明如你,又怎么会想到,这炼丹炉里除了这个姓徐的,还有你的好师弟呢哈哈哈”

    到了这个时候,秋雨桐才终于注意到了,这位昔日的北海剑派掌门。

    这这是归无涯

    眼前这个坐在乌木轮椅上的男人,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形,只剩下一把皮包骨头,昔日满头浓密的黑发,如今只剩几缕灰白的发丝,发丝间裸露的头皮上面,是大片大片被灼烧过的斑驳瘢痕。

    此时此刻,他的左眼正微微眯起,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秋雨桐,而右眼已经没有了,只余下一个可怖的黑色空洞。

    那双扶着轮椅扶手的手,曾经也算是一流剑修的手,甚至可以和秋雨桐过数百招,可是这个时候,这双手却连一片指甲都没有了,光秃秃的指头血肉模糊,流着黄褐色的腥臭脓水,隐隐可以看见下面白森森的指骨。

    至于他的腿已经没了。或者说,他的下半身,已经没了。

    他看起来,几乎不像个人,而像某种残缺的畸形怪物。

    只有那熟悉的狂妄语气,和那只独眼里隐约的傲慢光芒,能够找到昔日北海剑派掌门的一点影子。

    “归无涯,你,你”秋雨桐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咳咳,怎么,秋峰主好像很吃惊”归无涯皮包骨头的丑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嘶哑的声音居然有些快意,“没错,这就是你那位温和仁慈的掌门师兄,整整两年的杰作。要不是我心口还有一丝灵气护着,如今哪里还能跟你说话”

    谢晚亭上前一步,涩声道“雨桐,别看了。”

    “师兄”秋雨桐缓缓抬眸望向谢晚亭,心中一片极度的茫然。

    “他作恶太多,还那样折磨过你,如今不过是罪有应得而已,没什么的。”谢晚亭柔声道。

    秋雨桐愣愣望着眼前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沉默了许久许久,才低声道“师兄,你的腿你的腿什么时候好了”

    谢晚亭还没回答,归无涯已经嘶声笑道“他的腿早就好了在炼化魔丹,打通经脉之后,他就已经可以站起来了只不过,只不过为了隐藏实力,他居然一直坐着这个破轮椅哈哈哈哈哈哈”

    “归无涯,你已经死到临头了,话还是这么多。”谢晚亭冷冷道。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归无涯似乎什么也不怕了,他抬手指着谢晚亭,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最后笑得整个人都伏在了轮椅扶手上,完全爬不起来“哈哈哈”

    “疯子”谢晚亭骂了一句,又轻声劝道,“雨桐,别理他。”

    秋雨桐没有回答,他晕沉得厉害,他听着归无涯疯狂的笑声,只觉得胸口沉闷得几乎无法呼吸,炼丹房的空气之中,弥漫着沉甸甸的威压,这威压既熟悉又陌生,既可亲又可怕,这是前所未有的强敌而这个强敌,正是他的掌门师兄。

    他攥紧了天照云海。

    可是,他向来稳定得如同磐石一般的右手,此时居然不自觉地发着抖。

    “雨桐,你该不会想对掌门师兄动手吧”谢晚亭柔声道。

    “掌门师兄,我”秋雨桐勉强横剑当胸,可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手。

    谢晚亭那双漆黑温和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看到他的魂魄最深处,看到他的一切软弱,一切犹豫,一切不忍

    “雨桐,听师兄的话,把剑收了,然后回飞来峰去,好好睡一觉要是睡不着,就起来舞舞剑,或者让你那个小徒弟,陪你下下棋。这里的事情,都由师兄来处理,你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沾手。好不好”

    秋雨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摇着头。

    虽然他很笨,但他也知道,只要他这一走,身后的徐冬青就完了。

    谢晚亭看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唉雨桐,你啊,你啊。你怎么跟寒渊一个德性,他跟我大吵一架,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整整两年,也没个音信。你呢你也要跟我动手吗”

    “掌门师兄,我,我”秋雨桐紧紧握着天照云海,他分明可以劈山分海,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虚软得连挥剑也做不到。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谢晚亭闭了闭眼睛,低声道“雨桐,我也明白,你大概觉得我就是个怪物但我真的尽力了。我也想简简单单地活着,光明正大地护着朔雪城,护着你们。可是,那真的太难了,太难了我是你们的掌门师兄,如果我们师兄弟四人,注定有一个不干净,那只能是我,不能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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