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终身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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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娘娘就在后殿的净室里。”
阿敏微微垂着头,略侧着身子,姿态恭顺地在前面引路。
殷长阑“嗯”了一声,道:“贵妃有心了。”并不多说话,阿敏悄悄偷眼觑他的面色,只觉得温和又平静,丝毫不见异色。
不知道怎么的,她忽然觉得皇帝这一刻的神情有些许熟稔。
她恍惚了些时候,才意识到这样的神态,她时常在自家的主子面上见到。
不过走了个神的工夫,人已经到了净室的门口。
门扉虚虚地掩着,室内并不昏暗。佛台上点了暖杏色的莲灯,晕光和檀香柔缓而微苦的气味一起,从缝隙里漏溢出来。
浅橘色的帷幔分割了光影,釉色丰润的瓷像盘坐在佛龛里,红陶的香炉中插着黯紫色的线香,炷头的火光微明微灭,少女跪坐在蒲团上,牙白色的衫子,雪青的襕裙,姿态温存而沉静,教人不忍心打破。
阿敏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踟蹰着回过身来,声音放得极低,像是怕打扰了身后的宁谧:“陛下,娘娘便在这里。”
女官的抗拒之意表现得过于明显,殷长阑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眉梢都没有动一下,问道:“贵妃跪了多久,可曾用过了膳?”
见他没有强要开门,阿敏微微松了口气,恭声道:“回陛下,宫中已经传过膳了。”
殷长阑微微颔首,道:“如此甚好。尔等须尽心竭力服侍贵妃,朕自有赏赐。”
门口的交谈声音量不高,但蒲团上垂首跪坐的少女却已经姗姗地站起身来。
殷长阑看着她低眉抬手的动作,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紧。
他的手仿佛自有主张地探了出去,微微用力,门就在他掌下轻易地推开了。
镔铁的户枢转动时发出微哑的吱嘎声响。
他从下车进门就始终是温和的,阿敏被他突如其来的冒昧举动吓了一跳,小声叫了一句“娘娘”。
门内的容晚初微微地蹙了蹙眉。
她静静地看了面前的皇帝一眼,略退了一步,屈膝道:“臣妾见过陛下。”
秀气而修长的颈子微微弯了下去,少女肤色如白瓷一般腻而光洁,颈后圆润的骨节因为动作而稍稍凸显,东珠般流进衣领里。屋内的佛灯和门口的宫灯两重暖光洒下来,颈根的碎发蒙着光晕微微发颤,像乳鸦蓬松又可爱的绒羽。
她福着身子,姿态平稳而落落大方,声音甘冽,以至于殷长阑几乎要以为那一刹那里她的不悦神色只是他的错觉。
他微微苦笑。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何以会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反应。
他向来不是一个孟浪的人,何况面对的还是这位少年天子留下来的后宫。
或许是那一瞬间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他想起那个会在他出征的时候,一个人跪在佛前捡佛豆替他祈福的小姑娘。
她少年时吃了许多苦,容貌只能算是清秀,即使眉眼间有两、三分的相似,却也没有容氏女这样,炊金馔玉养出来的好颜色。
他微微敛了思绪,和声道:“贵妃请起,是朕冒犯了。”
容晚初微微挑了挑眉。
听宫人说他把秦氏逐出门外时,她还不敢相信,倘若不是亲耳听到,她至今也不知道皇帝竟然真的转了性子,竟会对她说出这样客气的话来了。
但倘若是真心的客气尊重,想必也做不出贸然闯门这样的事来!
她也跟着客客气气地笑了笑,道:“臣妾无状,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她这样说着话,明明面上的神态和说话的语调都十分的温和,但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呼之欲出,听在耳中是“有失远迎”,品在心里却是“我不欢迎”。
像根刺扎在人的嗓子里,咽不下去又咳不上来,微妙而明白地彰显着拒绝的态度。
殷长阑微怔。
——来的路上,他设想过关于容氏女的几般性情。
赵王说她在家时“娴静”,加上她方才礼佛时的沉谧姿态——又或许寻根究底,仅仅是她与阿晚莫名的一点相似,让他下意识地认为她也是一个性子柔和的女郎。
原来不是。
而且看起来,她似乎也不是多么想见到这位皇帝。
是因为昨夜皇帝在侍寝上的安排让她伤了面子,还是她……
他沉吟良久,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容晚初不知道他的来意,见他这样徘徊不定,微微侧过头去,将目光向阿敏身上一扫。
侍女站在皇帝背后的地方,同样有些犹疑地摇了摇头。
容晚初眉梢一蹙。
前一世里,升平皇帝只往凤池宫来过手指数得过的几回。
每一次都是因为秦氏,又每一次都以颐指气使为始,冷言冷语作结。
难道这一次又是因为秦碧华?
是他终于醒过神来,愧疚于自己欺负了心上人,或者索性是只有他自己做得,别人做不得,要为秦氏找一回场子?
她索性开口道:“陛下圣驾屈尊到此,不知有何吩咐?”
以容晚初的判断,皇帝受了她这样直白的一问,少不得就要耐不住抖出来意来了。
男人却仿佛是从恍惚中方才被她惊醒一般,先是怔了怔,才哑声道:“朕听闻贵妃为国祈福。贵妃意诚心挚,当昭日月,也务要珍重自身才是。”
容晚初就微微地笑了笑。
这话说得有趣!
她道:“臣妾惭愧,不过是一点微薄之念,偏劳陛下牵挂,臣妾心中实在不安。”
态度还是平静,四两拨千斤的,绕着圈子,却一点留下话题多说的意思都没有。
看来只是不大想见到他了。
殷长阑微微抬起眼来,就对上了容晚初似笑非笑的、寒星似的眸子。
也不知道这个皇帝,究竟是怎么把自己的贵妃得罪成了这副样子。
他忽而有些意兴阑珊。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而他却始终无法抓/住,又或许是他也竭力地伸出手去,而那件东西却如水中的花影一般,越是触碰就越是遥远。
他的视线落在少女的面上。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与阿晚容颜若有相似的女郎——他始终没有纳妃立后的那些年里,曾经追随他平定天下的部属中,见过阿晚的人,都曾经想尽办法,搜罗过世间与她肖似的女子,再想方设法地送到过他的面前。
只是他心里的那个人,从来都不在于一张或妍或媸的脸。
或许那一点乍见的恍惚,也只是因为他并不曾想到,这个小皇帝的宫闱之中,也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罢。
这样的距离和关系太过微妙了,而他也不该与这位容氏女生出更多的牵扯。
殷长阑克制着自己的心中的念头,没有继续深想下去。
他微微敛了眉眼,说了句“朕还有事,便不多叨扰贵妃了”,没有等到众人行礼相送,就转过身去,向着来的方向大步离开了。
外间很快就传来了“圣上起驾回宫”这样的唱声。
一向颇有内秀的阿敏也被皇帝这样莫名的举止看得有些茫然。
她上前来扶住了容晚初的手臂,一面不由得嘟囔道:“陛下来这一趟是做什么?难道就为了敲打敲打我们,还是来看看您有没有真的为他念佛祈福?”
容晚初不以为意地道:“他不挑麻烦,便随他如何。”
阿敏就抿着唇笑了笑,道:“娘娘说的是。”
她看了看容晚初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劝道:“我听说德妃娘娘、贤妃娘娘那里,陛下都只是使人送了赏赐去,却肯亲自往咱们这里走一趟,可见到底对娘娘是有几分看重的。您也宽一宽心才好!”
容晚初却只是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敏笑着微微叹了口气,咽下了口中没有说尽的话,掷了这个话题,问道:“娘娘是仍旧诵一会子经,还是先用些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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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从凤池宫回来之后,面色就一直不大好。
李盈进门来换茶的时候,脚步都放得轻了又轻,生怕哪一下不妥当触怒了君王。
大齐朝开国以来,为了防止内监乱政,便是不曾允许内侍识文断字的,李盈也不例外。他并不认得皇帝手中的书卷上写着什么字,但他进来两、三回,皇帝始终握着书靠在椅子里,目光看似落在了书上,视线却始终没有挪动过。
他从进门到出去,又要斟茶换水、拣炭拨香,就是再小心,总也有些微响动,皇帝却仿佛充耳不闻似的,头都没有抬过,连坐姿也一动不动的。
李盈屏声静气。
他提着茶壶,向盏中重新续满了水,又将盖子盖了回去,就要仍旧往后退出去。
许久没有说话的皇帝却忽然开了口,道:“李盈。”
大太监被吓得手都一抖。
他道:“大家,奴婢在。”声音还有些惊魂未定的。
殷长阑没有计较他的失仪,他神色有些沉郁,目光悠远,显然仍旧沉浸在某种难以甄辨的情绪中。
他问道:“你对容贵妃了解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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