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君不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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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殷扬手中拿着的不过是颗萝卜章,水灵灵的白萝卜顶上还带着青翠的缨子,被他齐根掐着颤巍巍的,阴刻花纹的瓤底沾了印泥,水白朱红,又有种中古铜画般朴直的简陋,让容晚初忍不住生出些啼笑皆非的情绪来。
大齐太/祖皇帝在史书中一直是位用兵如神、爱民如子的大英雄形象,若不是她得到那样一段机缘,得以跟在他的身边,切切实实地一起生活过,也不会知道史书之外,那个活生生的人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他年少时跟随过一位当世传说的老顽童恩师,不但挽得起硬弓,耍得动长/枪,也通雕刻,会吹/弹,倘若生当升平之世,未必做不得一位萧疏落拓、宿柳眠花的梁园浪子。
何况他还心细如发,当日初见未久,就能看出她的狼狈,拖着受伤的病体替她磨出一支簪子。
她记得自己望着那枚萝卜章发笑的时候,心绪也是有些惆怅的,总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忍不住就转回头去,指尖在那朱砂红的印痕上一点一点,就沾了一手的颜色。
结果就被他捏了手指,拎着一边的水帕子擦。
脸色沉沉的,让她堵着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容晚初微微叹息。
被皇帝授予了协理六宫的权力,年少的贵妃却不见喜色,神色悠悠远远的,显然是陷进了自己的情绪里,让崔掌事和宋尚宫都有些看不懂了。
都是宫中的老狐狸,谁也没有贸然地开口,就由着容晚初静静地站了一回。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搭在手下的玉石都被握出了一层暖意,而当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开的时候,掌心的皮肤竟有些微湿凉。
她冷静地道:“陛下美意,臣妾本不应辞。”
答应要为她取来这一方宝印赏玩的那个男人,如今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
而升平皇帝……又与她何干。
她语调温柔,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一个句式,神态又坚决,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让听到的人都不由得露出惊愕之色。
——不单是来传旨的崔氏和宋氏,就是在她身边服侍的女官也觉得十分不解。
阿讷就站在她的身后,容晚初能清楚地听到她重重喘了一口气的声音。
她浅浅地笑了笑,也知道自己的拒绝是令人费解的,但她早就决定了不愿同升平皇帝和他的后宫多作纠缠,没想到她不去找事,事情却自己找上门来。
一件又一件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升平皇帝是想做什么?
无论他要唱什么大戏,谁爱和他演佳丽情深谁就去,横竖她是不愿意奉陪的。
这一辈子,她只想做个隔水观花的看客。
她含笑道:“论资历,本宫与德妃娘娘、贤妃娘娘原是同日进宫,本无薄厚之分。论年岁,三妃之中,本宫最少,撷芳、解颐两宫都年长于本宫。论性情,本宫孤拐骄惰,不比德妃娘娘沉静,也不比贤妃娘娘温厚。”
——原本的确是这样的,可是出了昭仪秦氏那档子事,谁还实心觉得贤妃甄氏温厚!
崔掌事和宋尚宫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着。
只是容晚初这样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说,便是明知道她睁着眼睛说胡话,也不能不低着头听着。
就听见贵妃娘娘似乎是笑了一声,道:“论圣眷,就更是句玩笑话了。”
她有些倦怠似的,将那盛着印鉴的托盘往外推了推,就要说出最后拒绝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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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容景升的诗集并没有需要大内大总管李盈悄悄地溜出去买。
容玄明是当世第一等的名士,连一向重文轻武的书生都因为他的际遇而开始讴歌军旅边塞之词,乃至于一度兴起了投笔从戎的风潮,他在世人中的声望绝不是说说而已。
李盈只是同侍卫交代了一句,就见这个在九宸宫前当差的年轻侍卫红着脸,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地小声道:“您要哪个书坊刻印的哪一版?”
看见李盈有些茫然的样子,还补充道:“睢阳书局的编汇最齐全,雕版最清晰,还有一页一图的绘本,插画请的是程元济大师,每季度还有最新的补充单册……”
李盈头痛地挥了挥手,道:“不拘哪一版,都依你,要快些,陛下立等着看。”
那侍卫就小心翼翼地道:“属下的值房中就藏着几本,是容大人早年的笔墨,倘若陛下要得急,属下愿意进献给陛下。”
李盈就抬起腿来,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道:“还不快去!”
一面心中也有些嘀咕。
那侍卫一路小跑着来回,回来的时候胸膛尚因粗喘而微微起伏,书倒是被珍重地藏在怀里,掏出来递给李盈的时候,面上还有些依依不舍的神色。
殷长阑也没有想到这样快。
等到听完了大太监说的前因后果,他面上不见动色,压在心里的情绪却说不上来的粘滞。
他垂着睫坐了片刻,才伸出手去,一页一页地翻读那犹带着御前侍卫体温的薄薄诗选。
侍卫说这几册是容玄明早年的笔墨。殷长阑自幼习武,文墨上并不熟谙,便是有一点见识,也多半是因为身边那个小姑娘的耳濡目染,使他此刻多少能分辨出这些诗文之中,确然泰半都有些风流悱恻之意。
把这些诗同现在那个稳重如岳、又如醇酒的权臣容景升放在一处……
未免太过违和了。
殷长阑微嗤。
小姑娘一向鲜少提及自己的父亲,那时也不过草草念了两句,不知道是诗是词,这两册又连容氏文集的十之一都不足,殷长阑翻着的时候,其实是全然没有抱着希望的。
他一眼一眼地看着,一个字都没有漏下,却一个字都没有读到心里,直到翻书的手指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月杳归鸿晚,衣轻落雪初。旧棠时影动轻桴。……”
那是一首《喝火令》。
全篇平淡处见情韵,是容玄明年少时写给发妻柳氏夫人的信文。
而殷长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当中那一行字上。
李盈见他许久都没有动静,不由得悄悄地抬头扫了一眼,就听到“咣当”的一声响,皇帝仓促地站起了身来,带翻了身后实心黄花梨的椅子,他却停都没有停一下,绕离了桌前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大太监有些猝不及防,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回,才回过神来,抱起了搭在熏笼上的大氅,转身跑着追了上去,叫道:“大家,大家,您略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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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池宫里容晚初的话没能顺利地说出口,窗外就忽然响起了一阵错杂纷乱的脚步声。
皇帝的身影是和通传的声音一起出现在殿门口的。
他来时或许有些匆促,玄黑色的大氅斜斜地披在肩上,绦带没有系好,是一定会被言官指责的失仪姿态。而又或许是因为新病,抑或者逆光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容晚初的印象中更清瘦一些,但身量极高,站在大门前,光从他的身侧绕进来,显得他撑开了一片通天立地的阴影。
尚宫廉姑姑追在他的身后,一直到宫门口的时候才来得及通报,这时候还有些罕见的喘息失态。
她屏了屏呼吸,才低声道:“通报不及,是奴婢的错。”
容晚初对她安抚地笑了笑,道:“不是姑姑的错,你先退下吧。”
廉尚宫应了声“诺”,屈膝退到了一旁去。
容晚初主仆对话的时候,殷长阑就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他背着光,厅堂深阔,屋中的人一时难以看清他面上的神色。
容晚初微微敛睫。
她站起了身来。
而或许是她的动作触动了门口的男人,他仿佛醒过神来似的,向厅内走了进来。
他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身上那种凶兽潜鳞般的危险感也随之褪去了,年轻的皇帝有张俊美的脸,这时候挂上了微淡的笑意,连身形的消瘦也只像是一段风流气韵,倒显得之前的种种都只是错觉。
他已经走到近前来。
容晚初在这顷刻之间竟有些微的紧张之感。
她自己也说不出其中的缘故,她重生一回,遭遇种种与前世不同的际遇,其中的缘故竟多半都系在这位皇帝的身上。
她只想离他远远的,能和他像上辈子最后的那段时间一样,彼此相安无事最好。
众人都俯首屈膝,只有容晚初微微扬着头,平视着快要走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心里头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他同上辈子,是非常、非常不一样了。
陌生的仿佛两个人似的。
虽然她是从头来过一回,但她却不觉得面前这个人也是重来一次的升平皇帝。
倒不是觉得这际遇就该她独占。
只是他为了维护爱妻秦氏,与她半辈子的彼此争斗、制衡,到最后互相妥协、相看两厌,只怕还是恨她多些。
就好似这一回,虽然事情都变了,但那些人的性情、那些事当中的关碍,仿佛叶子的脉络,从来都循着原本的轨迹在生长。
此刻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想到几年之后,他们或许也仍然要重新走到视彼此为寇雠的那个地步,她心中忽然有微微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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