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玲珑(1)

    第六十章、血玲珑1

    容晚初微微垂着眼睑, 静静地看着地上这一滩蠕动着的人。

    蔡福没有发迹之前, 是内侍省司苑局的九品杂役小侍, 因为结识了当时的李盈, 认了还只是个洒扫佥书的李盈做干爹,到李盈因风直上,他也跟着从烂泥潭里拔出脚来, 做了九宸宫的正经行走。

    说一句李盈当得起他的再造父母, 也并不为过。

    他生得十分的俊俏, 平日里李盈对他多有教导, 一双眼虽然灵活, 却并不显得油腻, 长在他这张脸上, 反而生出几分讨人喜欢的机灵。

    如今这张俊秀白皙的面庞上失去了温顺平和,嘴巴合不拢地张着, 涎水从口角边滴滴答答地流出来, 舌头尖不受控制地露在外面,咬破的地方已经不再流血了, 艳红色的一条痕迹留在那里,没有舍身成仁的壮烈, 就显出无端端的滑稽。

    容晚初这样静静地看着,心里竟然也生不出多余的情绪。

    蔡福手脚都被捆着,挣扎着挪动了两下,也并不足以离开那个墙角,就放弃了, 单拿头撞在地上,“砰砰砰”地磕起来。

    容晚初没有说话,就淡淡地看着他。

    这声音很快就惊动了守在门口的禁卫和侍女,执戟郎挪步时靴、刀相撞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阿讷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对上容晚初的视线,就挺直了腰。

    容晚初面上沉冷的神色微微地缓了一点,她没有再去看地上的蔡福,脚步轻捷地出了门。

    龙禁卫在门口向她行礼。

    容晚初颔首,道“借占了这许多时候,你们回去接着审罢。”

    这一处耳殿原本就是禁卫提了蔡福临时设的刑堂,因着离主殿最近,才被出门来的容晚初征用了些时候。

    那名为首的执戟郎连称“不敢”,拱手送了容晚初一行人离开。

    一场大典虎头蛇尾的,容晚初回来看着殷长阑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微微的怅然。

    君王已经包扎好了伤口,换了件衣裳,正站在榻前低头整理衣襟,听到女孩儿走近来的声音,就侧首对她招了招手。

    他站在那里的时候,仍旧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度,除了面色有些失血的苍白,和被固定了不能随意屈伸的一条手臂之外,全然看不出是一个伤患。

    声音也是沉而温和的,叫了声“阿晚”“谁气了我的阿晚”

    容晚初看见他时,心里的不虞就如春冰见日,徐徐地散尽了。

    她没有在意男人言辞间调侃的态度,殷长阑一条手臂缚着,行动不便,原本单手系着襟侧的衣带,就被女孩儿接在了手里,认认真真地替他系好了。

    女孩儿的眼睫长长的,因为聚精会神而一下一下地眨着,让殷长阑心里软成一团。

    他忽然抬起手来,环过少女单薄的肩头,将她扣在了怀里。

    容晚初手中还握着打结到一半的衣带,又惦记着他身上有伤,一时绷紧了身子动也不敢动,小声道“七哥”

    春上枝头的年纪,身子软得像一江碧水,即使是筋骨僵直地绷着,也掩盖不了贴在身上时纤秾合度的曲致

    殷长阑一身的热血沸腾起来,呼啸着流过背上的创口,像火星崩进了油锅里,火辣辣的剧痛让不该有的激动瞬间重新平息下去。

    他微微地苦笑。

    惦记了一辈子的温香软玉,如今在他的怀里,却像是一种蜜甘的痛苦,温柔的折磨。

    杨老院正的话又响在他耳边。

    身体的贲张彻底冷静下来,他抱着怀中女孩儿的手微微地用力,垂下头去在她耳边柔声道“乖,让我抱一会。”

    声音又低又哑,把容晚初吓了一跳。

    她道“你的嗓子”

    身体温顺地偎在了他的怀里,却努力仰起头来想要看一看他的脸。

    殷长阑将下颌搭在她发顶,稍稍地用力,不许她抬起头来“没有事,只是有些累。”

    容晚初动也不敢动。

    她两只手原本抓着他的衣带,慢慢地跟着松弛下来的身体一起垂落,又悄悄地环在了他的腰下。

    “七哥以后,保护好自己就好了。”她闷闷地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受伤了。”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殷长阑却微微地笑了起来,声音在她头顶传下来,震颤的感觉比其他时候都更分明,连带着她的心绪也跟着战栗起来“这点伤对我来说算什么伤在你身上,比十倍、百倍地伤我,还要让我难熬。”

    他从来都是这样做的。

    容晚初眼睫微湿。

    殷长阑却好像心口上也长了双眼睛似的,拥在她身后的手掌温柔地在她背上拍抚起来,一面笑道“大年初一里不兴哭,再哭就成了个小兔子了。”

    她哪里像小兔子

    就是在哥哥容婴眼睛里,她如今只怕也和个牝鸡司晨的悍妇差不离。

    容晚初破涕为笑。

    殷长阑就顺势侧过头,在她发间轻轻地吻了吻,温言细语地安抚起她来。

    被殷长阑安排着先行一步返回内苑的郑太后坐在辇车上,脸上也都是薄薄的怒意。

    “天子负伤,做皇妃的不说好好地照料夫君,反而抛头露面地管起事来。”她神色愠怒,口角的纹路抿得深深的,连音色都因为一时没有控制住而生出微微的尖锐来,扎得人耳鼓生出刺痛之感。

    女官瑶翠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地上,宛如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似的,从包了暖套的茶壶里斟出一盏温水来,擎到了她的手边,柔声道“娘娘用茶。”

    刺玫花露微微生腻的甜香萦开,郑太后静了静呼吸,只抿了一口,心中的余怒难以止歇,就将茶盏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郑太后的凤辇宽敞无比,因为前头的混乱,为免节外生枝,贤妃、德妃两位娘娘也都跟着车往回来。

    甄漪澜坐在郑太后的手边,一双眼不免将对面的霍皎瞟了一眼。

    前头情形混乱,她一直陪在郑太后身边,意外发生之后,她只看见皇帝将容晚初挡在了身后,郑太后这一边就被宫人内侍团团地围了起来,把视线都遮挡了,她因此并没有看清具体的情形。

    虽然听到许多人的疾呼和尖叫她还听见有人叫着“容将军”喝了声采却无从知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到众人都陆陆续续地散开、平静了,事态也得到了控制,她却看见容婴站在那里,长身玉立地同霍皎说话。

    她原本听着,不是容婴救了驾吗

    功勋之臣,应该会被很多人盯着,第一时间带到皇帝面前去吧

    他不但不在皇帝面前露脸,怎么还那么优哉游哉地跑去和霍皎说话

    何况他还是个外臣。

    霍皎,可真是大胆啊。

    她坐在辘辘的辇车里,看着霍皎微微低垂的眼,掩不住沉郁神色的侧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在翻腾着,一时之间竟然不记得该说什么话。

    郑太后发了一句火,辇车宽敞的车厢里竟然出现了一瞬诡异的寂静。

    跟在甄漪澜身边的侍女翡翠都察觉了不妥,在背地里悄悄地扯着她们家娘娘的袖子。

    甄漪澜回过神来,有一点短暂的不自在。

    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自嘲地垂了垂眼,柔婉的声音却像是练习过千百遍,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来“太后娘娘息怒。陛下力能搏虎屠熊,这是圣朝天佑的福兆,那前朝的睿宗、哀帝,不都是身体孱弱,英年早逝,以至于国祚不稳”

    话说到这里,看到侍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筛糠似地颤抖的身躯,和满是惊惶的眼,甄漪澜也骤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从郑太后方才的言辞里,就听得出她对后宫干政这件事极为不满的态度,她又怎么能一转眼就当着她的面这样臧否前朝

    何况郑太后的舅父、先绥政皇帝的身体就不甚康健,以至于临朝不过九年,就龙驭宾天郑太后的母亲酉阳公主与绥政皇帝兄妹情深,倘若不是绥政皇帝早亡,一朝天子一朝臣,酉阳公主就是想给郑太后的终身寻一个好下处,也未必就要把她嫁进宫来做继后

    她声音微滞,果然对上了郑太后含着冰冷怒意的眼睛。

    甄漪澜脑中搅在一处的纷乱思绪在这一刻都被她压了下去,心思飞快地转动着,寻着能描补的法子“永言孝思,受天之祜如今圣天子临朝,却犹以仁孝治天下,必是太后娘娘与天子德行相感,合该是国朝一段传世佳话才是”

    这样明晃晃的马屁,从来都不是甄六姑娘说话的习惯,就是连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沉在自己心思里的霍皎,都不由得抬眸看了她一眼。

    郑太后的面色说不出是不是满意,却比方才的冰冷微微舒缓了些许,道“都说贤妃素有才名,可见读的书当真是不少,只是外头经世济民的男人书看的多了,满口民生天下起来,倒把女儿家安身立命的内训丢到一边去了。”

    口吻平静,却听得甄漪澜额角冒出一层汗来。

    这把火,怎么就被她一句话应对不当,烧到了自己身上来

    她咬着牙,却一声也不迟疑地道“娘娘教训得是,臣妾回去就将内训精研起来,只是臣妾素来愚鲁,倘若有什么不通之处,还请娘娘不吝教导我才是”

    郑太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道“贤妃是个有心的人。”

    甄漪澜脑子里乱糟糟的,口中应付着,一点都不想再在这里同郑太后周旋。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诗经大雅下武

    郑太后容氏是个悍妇

    七哥只有我知道我家阿晚有多可爱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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