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红窗影4
戚夫人低着头, 手指扣在黑漆坚硬的桌面上, 纤细的指尖白得失了血色,隐隐显了透明。
她诺诺地道“娘娘息怒, 妾身这就回去转告二爷,请二爷亲自来同娘娘禀报。”
容晚初眉眼微垂,殿中熏暖,她却只觉得从骨子里森森透出冷意来。
她道“本宫知道了。”
语气还能维持平静,却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就静静地端了茶。
阿敏和廉尚宫亲自送了戚夫人出门。
戚夫人抓着阿敏的衣袖, 有些不安地问道“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招惹了贵妃娘娘的不快”
阿敏看了廉尚宫一眼, 微微地垂了眼睑,温声道“夫人过虑了。”
并没有说别的话。
戚夫人性情敏感,心中的不安非但没有为阿敏这句话而有所平息,反而更加的剧烈了。
她一双兔子眼在阿敏和廉尚宫身上来回地打了几个转, 又向两人身后看了看, 没有看到跟着容晚初进宫的另一个侍女
那一个虽然言辞锐刻些,却能品出意思来。
戚夫人失落地低下了头, 在宫人的搀扶下上了凤池宫安排的暖轿。
暖轿一路转过了甬道, 消失在门前人的视野里, 廉尚宫微微地偏头, 看了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的阿敏一眼。
侍女脸色铁青, 留意到了廉尚宫的视线, 面上勉强地挂了一点笑意, 道“廉姑姑,回去吧。”
廉尚宫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和阿敏肩并肩地进了门。
容晚初由阿讷搀着回了闻霜坞。
桌上还摊着出门前写到一半的字幅,砚上的墨半干了,茶香和炉香袅袅地散了满室,依旧是一副太平安稳的模样。
阿讷不由得有些慨叹。
世间万事便是不能长如这样平静安稳,也何苦总凭空生出万丈深澜。
她扶着容晚初手臂的手就微微加了些气力,一面柔声道“娘娘原说要写两幅字替陛下妆点书房的,奴婢替您磨墨”
容晚初沉默地摇了摇头。
内室窗下的炕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奶声奶气的“吱吱”声,雪白的小貂儿听到主人回房的响动,沿着多宝轻盈地跳到了碧纱橱上,蹲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容晚初。
一双小小的三角耳支楞着,尾巴骄矜地甩来甩去,像一捧不安分的雪。
容晚初心下稍霁,微微地探了手,柔声道“琼儿,过来。”
沉甸甸的小白貂就落进了她的怀里。
温热的触感稍稍驱散了她心头的阴翳,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拢着雪貂柔白的脊背皮毛,坐在了熏炉边的软椅里。
阿讷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对这惯常不给她留面子、单单只黏着容晚初一个人的雪貂生出几分少有的感激来。
容晚初不知道她心里的计较,靠在软椅里浅浅地阖了眼,怀里的小东西,殷长阑送她的时候还是巴掌大的小小一只,在凤池宫炊金馔玉地养了这些时候,一天一长,养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健,沉沉地压在身上,比一旁的熏炉还要热上几倍。
她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渗出森寒之意的骨血都渐渐地暖了回来,低低地叹出一口气。
她低声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什么本性难移”
身边忽然有个男声温柔低沉地问。
有只大手抚了抚她的手腕,顺手从她掌心里把小貂儿捞走了,阿琼“叽叽”地叫了起来,柔软的尾巴不屈不挠地甩动,拂过她的掌心,掀起一阵细痒。
容晚初怔怔地睁开了眼。
殷长阑眉目间有微不可察的疲惫,单手同活蹦乱跳的雪貂缠斗着,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对上她的视线,就抬手摸了摸她的额。
容晚初有些失神,喃喃地道“七哥。”
“嗯。”殷长阑语气柔和地应着她,一面俯下身去,将貂儿放在了地上,道“琼儿出去顽。”
珠帘微动,阿讷低低地埋着头,把仍然奋力往容晚初身上扑腾的小东西抱住了,就快步退了出去。
殷长阑转过头来,对上了容晚初怔怔看着他的视线,不由得有些心疼。
这样的一个阿晚。
一副镇定而冰冷的模样,连从小服侍她的贴身侍女都骗过了。
可他却一眼只看到镇定表象之下的惶然和哀怆,像只在大风大浪里失了巢的雏鸟,让他一颗心难以自抑地跟着痛了起来。
软椅宽大,他原本弯着腰站在椅边,这时顺势将手环过了女孩儿的腰和膝,把人凌空抱了起来,等到容晚初回过神来,已经侧着身被稳稳地安置在了男人的腿上。
环着她肩头的手掌温柔而规律地在她背上拍抚。
容晚初不由得垂下了眼睫,侧着头靠在了殷长阑的胸前。
男人胸腔里的心跳也是稳定平和的,像抚在她肩脊上的手一样规律,让容晚初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缓和起来。
她低低地道“七哥。”
又叫了一声。
殷长阑耐心地应道“哥在呢。”
容晚初长睫扑朔着,轻轻地咬了咬唇。
男人就好像手上也长了眼似的,探指在她唇上揉了揉,力道轻极了,她听到他温声道“哥不逼你说。不要伤害自己。”
女孩儿在他掌心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在这样溺人的平和与温情里,第一次想要将幼时最见不得光的痛楚说出口来这些话,即使是至亲的兄长容婴,她也不曾说过。
或许也正是因为那是至亲的兄长,她才更难以把共同的伤口挖得更深,露出带毒的腐肉。
“我的母亲柳氏,是京中著名的美人。”她喃喃地道“她是国子监司业的养女,出身平凡,又生得那样的一张脸,一度引出许多不好的传闻。”
殷长阑没有见过柳惜,但只看容晚初的颜色,也能揣度出柳氏的美貌。
更何况容晚初与容玄明相貌并不十分肖似,十分的颜色里,大约有七、八分都来自母亲。
他“嗯”了一声,鼓励着容晚初说下去。
容晚初眼睫微闪,低声道“后来容玄明爱慕了她,为她写了许许多多的词文,在坊间传唱一时他那时已经有了睥睨一方的声势,到后来他娶了她过门,那些嚼舌根的闲话就都悄悄地沉了下去。”
“容玄明是世间第一等的国士,出将入相,当世风流。”容晚初勾起了唇,说不出是赞叹还是讥诮,道“我娘嫁给他之后,琴瑟和鸣,情深意笃,至今还是恩爱夫妻的典范。”
她眉眼间有了些无端的锋利,让殷长阑知道接下来的故事必定不是那么温柔。
他一只手仍然不紧不慢地抚着她的背,让她心海中的波澜不至于没顶,而仍然能保持陈述的语气“容氏到这一代,除了一个国士无双的容玄明,还有一个同样精于用兵的容玄渡。”
“容玄渡手段狠辣,行事放诞,视世间规矩立法如无物,虽然不及乃兄的惊才绝艳,但却仍然是容玄明倚之重之的手足,是辅佐他成就容氏基业的臂膀。”
容晚初垂下了眼,喃喃地道“我亲眼见到容玄渡闯进娘亲的寝房里。”
“娘亲拼命地挣扎、呼救。”
“没有人进来容玄渡说,在容家,没有人会违背他的意思他还说,即使是他当着容玄明的面说了,容玄明也不会责骂他”
“我推着橱柜的门。”
“那门好重、好紧,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她的话开始变得断续起来,殷长阑知道她心里的翻覆,克制着满心的戾气,手势轻柔地拥住了她的肩。
男人微微垂睫,藏起了眼底的杀机。
容晚初喉间依约带上了泣音,道“容玄渡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要杀了我,我慢慢看不清东西。”
“娘亲却抱住了他。”
容晚初难以继续说下去,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第二天,容玄明回了府娘亲就自悬了。”
“我在娘亲的棺椁前,要容玄渡给娘亲抵命。”
“容玄明却斥责我胡思乱想,肆意妄为。”
容晚初抬手掩住了脸,殷长阑却将她的手握住了,用手指刮过她眼下,无声地拭去了斑驳的潮意。
“容玄明什么都知道。他却不杀我,反而在我和容玄渡起争执的时候,克制地偏向我。是因为我姓容,我是容家的骨血。”
“我娘亲与他再夫妻情深,对他来说终究不过是柳氏。”
容晚初喃喃地说着,牙齿不由自主地咯咯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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