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芳心苦(2)

    第七十八章、芳心苦2

    容婴并不知道殷长阑心中的念头, 君臣两个很快将话题重新转到了即将开始的西番战事上。

    于殷长阑而言, 容晚初的许多过往他不曾参与, 只能从她的一言半语之间窥探些许, 但他对小姑娘的情绪变化十分的敏感, 对于容家人的态度自然也因为这种情绪而有所不同。

    他在严肃政事的间隙里打量着容婴。

    他还记得小姑娘那个时候黯然的神色,追述往事时下意识抚过喉间的手指, 她缩在他的怀里的时候,还用着十分审慎的言辞,说“我不知道容玄渡是不是真的想要杀了我”。

    生母受辱并最终因此而死的仇恨,和自身濒死的痛苦经历永远地绑在了一起。

    这个原本保护着她,与她站在一处的兄长,对此却一无所知。

    “那个时候我不能告诉哥哥。”她仰起头来, 这样对他说着, 眼中泪意淡薄, 更深的是凄哀和决意。

    “哥哥知道了的话,以他的性, 会做出超过容玄明包容极限的事。”她说的话时候像一只琉璃做的蝴蝶, 又通透又脆弱,只需要轻轻一敲就会碎为齑粉“我已经失去了娘亲,没有了父亲和叔叔,哥哥是唯一站在我身边的人了我不能再失去了。”

    殷长阑没有问“后来”。

    他看着他的小姑娘的神色, 就知道, 终那一世的“后来”, 她都不曾将这件事说给容婴知道。

    就像他在与容晚初隔世相认之后, 在小姑娘有意规避的情形下,他也从来没有追问过她的“上辈子”,究竟经历过什么,又在什么样的年华里老去。

    他素来善于洞察人心,少年逐鹿天下、十载江山共主,他把他的姑娘放在心尖上,小姑娘对他又向来依恋信赖,低首抬眉之间都是昭然心事。

    所以在在他小姑娘花信凋零的上辈子里,这个哥哥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殷长阑审视的目光没有掩饰而过于直白,到了即使容婴极力地想要无视也难以做到的程度。

    他忍不住抬起头来与殷长阑对视。

    那是一双少年人有着柔情和牵挂,也有着野心和欲望的眼。

    这样的目光,殷长阑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他们看上去从不屈从于命运,但又在无形之中,陷入了命运所布下更大的迷局。

    即使是殷长阑自己,也是这样的一种人。

    殷长阑有些冷淡地抱住了手臂,向后仰了仰身,倚在了方椅高高的靠背上。

    容婴眉梢只极轻微地蹙了一蹙,就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清冽,问道“陛下,可是臣方才说错了什么话”

    殷长阑微微摇头。

    容婴不由得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殷长阑任由他打量,神色沉静如水。

    强臣幼主,神器衰颓,就是这样的一副情景。

    皇权强势的时候,臣子在天子面前头颅永远是低垂的,冒犯龙颜就可能丢官杀身。

    君王怯懦,权臣势大,就养出对帝王瞋目而视,还以此为自然而然的官吏。

    殷长阑不由得微微地笑了笑。

    他的阿晚,到底是个小姑娘,再是聪慧敏锐,对上信赖爱重的人,也不免软了三分心意。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她一心地维护着兄长,却没有想过,每天在容家耳濡目染的容婴,即使是心中怀着与她一致的仇恨,有一天也会不由自主地跌进深渊里,被环境同化成另一个人。

    容婴看到殷长阑面上微微冷冽的笑意,听他声音温和地道“容卿,朕听闻你与贵妃自幼兄妹情好。”

    容婴不意他兜兜转转,话题却重新落在了妹妹的身上。

    还忽然提起一桩众所周知的事实。

    他不解其意,只跟着不痛不痒地道“贵妃是臣唯一的胞妹,素来手足情深。”

    殷长阑道“容夫人芳年早逝,贵妃与容卿幼年失恃,这么多年以来,想必十分的辛苦了。”

    容婴心中升起了一点莫名的警惕之意,揣在袖底的手微微地握了握。

    他道“贵妃性情聪慧,与臣彼此依仗,相互扶持,当日虽有辛苦,如今却有回甘了。”

    殷长阑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也是淡而冷的,让人绝难以将他此刻的心情当作愉悦,而他开口时笑意未歇,声音也跟着有些上挑,问道“容卿认为今时今日,阿晚已经是苦尽回甘了么”

    容婴不由得顿了顿。

    他顷刻间就注意到了从“贵妃”到“阿晚”的微妙变化,心中微微有些波澜。

    论亲密,他才是容晚初的至亲兄长。殷长阑纵然是个君王便是承认这位小皇帝从前扮猪吃虎,装得像个废物一样被容玄明和甄恪、霍遂捧上了皇位,又在容玄明离京的这段日子里先后处置了赵王殷铖和大参甄闵夷,手段称得上娴熟凌厉,但庙堂的功过素来无关私德,他愿意敬他三舍,是看在妹妹今时今日待他颇有情谊的份上。

    什么时候轮到殷长阑指点他了

    少年郎君眉宇间的骄矜太过鲜明,让殷长阑不由得微微冷笑。

    修长的手指在填漆螺钿的黑色案面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

    容婴目光落在殷长阑敲击着桌面的手上,听到面前书案后的君王声音淡薄地道“阿晚当年险些身死容玄渡之手,如今宿仇尚在人世逍遥,恐怕阿晚没有容卿这样宽广的胸怀。”

    容婴猛然抬起了头。

    容婴离开九宸宫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脚下行步也重新变得稳健起来。

    没有人能从他的面上窥知他和皇帝的密议中都说了什么。

    他穿过九宸宫左的甬道出宫去的时候,有辆装束低调的辇车停在了宫门前,服色简素的少女在若干宫人嬷嬷的拥簇中下了车,有人前趋到门前值戍的龙禁卫面前通报。

    人群中央的少女却微微凝眉,侧头向走到甬道尽头的背影上投去一眼。

    范姑姑低声道“娘娘怎么了”

    甄漪澜微微摇了摇头。

    范尚宫回头跟着张望了一眼,容婴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甬道中寂寂无人,她只当是甄漪澜闲来无事,不由得低低地道“娘娘,如今情势不同从前,娘娘在九宸宫跟前更要谨言慎行才是。”

    范尚宫神色谨慎,还有些难言的惶恐,甄漪澜喉间微微滚出一声哂笑。

    她道“我知道的。”

    甄氏兄弟闹出一场惊动了全京城的笑话之后,她这个出身甄氏二房,却因为长房的缘故才得以进宫的贤妃娘娘,宫里宫外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热闹。

    她却心照不宣地得到了皇帝有限的宽容,不再强硬地将她圈禁在解颐宫里,而是允许她偶然正常地出来行走

    大概也有许多人不能理解吧。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最初果决地向皇帝出卖了自己的亲伯父,并且一力推动了这场兄弟阋墙闹剧发展的,就是这位身在深宫,素来只有宽仁温厚名声的甄氏娘子。

    即使是贴身服侍的侍女

    除了容晚初。

    甄漪澜目光微敛。

    她大概是没有看错的,刚刚离开九宸宫的那名年轻男子,就是容晚初的兄长容婴。

    那个被各家长辈都曾盛赞过的容家玉郎。

    容晚初,她有着那样的一个权倾一时的父亲,天子还对她的兄长这样亲厚爱重。

    会抓住贪墨河工灾银一件事就锤死了宗正卿,在皇室中辈分、声名、权柄都极盛的赵王殷铖,也会在听到她的密告之后,选择用这样的手段将甄闵夷赶尽杀绝。

    她不信皇帝对容玄明的威胁一无所觉。

    可是皇帝却把她圈禁在宫里,把容晚初高高地捧到天上

    命运,何其不公。

    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阴鸷之气落在一直关注着她的范尚宫眼里,心中不由得一凉。

    女官低声提醒道“娘娘。”

    甄漪澜搭住了她的手,手心里微微湿冷,让范尚宫有些黏腻的不适。

    前头那上前去通传的宫人却回到了甄漪澜的面前。

    宫门口的禁卫还像是支长枪似的,笔挺地站在那里,没有丝毫挪动的意思。

    甄漪澜唇角的神色微微一冷,那宫人已经小心翼翼地屈着膝,向她回禀道“回娘娘的话,九宸宫的人说,陛下今日并不见”

    龙禁卫大约是已经得了交代,原话说的是“陛下并不见贤妃娘娘,请娘娘回宫去吧”,那宫女打了个磕绊,粉饰似地道“并不见人。”

    甄漪澜淡淡地看了那宫人一眼。

    她对这个结果并不十分意外,就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就吩咐回舆,仍旧由范尚宫扶着回身上了辇车。

    她来了又回,态度这样平淡如水,让范尚宫有些摸不着头脑,偷偷地拿眼睛觑着她。

    甄漪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打量,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来这一趟更多的也是为了试探殷长阑的态度,此刻他没有一点软化的意思,纵然她表面上平静,心里也不免有些不虞,又被范氏这样看着,就有股郁气升上心头来。

    车厢里一片死寂,车轮粼粼地碾在宫道上,解颐宫与诸嫔妃主殿同在紫微宫东部,从九宸宫回返,经霁虹桥一道都是大路,沿途纵然是冬日,也有七、八分的萧疏风景。

    范尚宫见甄漪澜看上去心绪不大爽利,就稍稍撩起了帘子,由着外头微凉的风换去车厢内部的燥热炭气。

    大路当中却有辆紫幄缃黄顶的辇车,前后拥簇着数十人,迎面迤逦而来。

    甄漪澜只消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哪一宫的车辇,探手“啪”地一声打落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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