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芳心苦3
浅草色的毡帘挣开了白玉帘钩, 弹在窗框上微微地摆动。
范尚宫也看到了迎面驶来的车辇,又被甄漪澜的动作所惊, 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凤池宫的銮驾经过霁虹桥西向, 目的地落在何处似乎不言而喻。
范尚宫想起方才被客客气气地拒之门外的己方一行人,不由得暗暗地叫苦。
这可真是作孽。
贵妃娘娘和贤妃娘娘面上又不曾结过仇怨, 对面相逢, 少不得要寒暄、应酬一二。
但看了甄漪澜的表现, 范尚宫可不敢催她出去与容贵妃见面。
她试探地看了甄漪澜两眼, 见她静静地垂着睫, 似乎并没有看过来向她有所交代的意思,就跪直了身子出了车厢, 讪讪地行礼。
大道宽阔,足够八乘并行,凤池宫的辇车行在大路中间, 并没有避让的姿态辇车的主人是如今宫中独一份的娇重,当然本来也无须对解颐宫礼让。
车上帘帷微动, 挑了帘子露出半张粉靥的也不是贵妃容氏本人, 而是她身边的侍女, 颜色十分的娇美,笑意盈盈地看了过来。
几个月之前还在是尚宫局籍籍无名的役使宫人, 如今一跃飞上了枝头,就跟在凤凰的身后做了只百灵儿。
范尚宫久在宫闱浮沉, 虽然已经见惯了昨非今是的变迁, 但此刻心中仍旧忍不住地叹了口气。
她赔着笑道“青女姐姐, 奴婢代我们娘娘给贵妃娘娘磕头了。”
青女目光悠悠然地落在帘幕低垂的辇车上,范尚宫心里一紧一紧的,低低地垂着头。
青女方才就在窗前,把解颐宫的车窗后帘子打落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她视线在犹自晃动的车帘上转了一圈,仿佛是身后有什么人吩咐了什么,就收住了要说出口的话,转而笑吟吟地道“贤妃娘娘多礼了,我们娘娘正在小憩,也不与贤妃娘娘各自劳累了。”
又抿着唇笑道“范姑姑也太辛苦了些。”
语气中的若有所指,让范尚宫不由得苦笑,明知道人家都看在了眼里。
她又磕了个头,真心实意地道“奴婢叩谢贵妃娘娘的体恤。”
青女抿着唇笑了笑,就重新落下了帘幕。
两架辇车缓缓地擦肩而过,背道驶向各自的方向。
范尚宫抽身回到车里,就听见甄漪澜冷冷地道“去撷芳宫。”
范尚宫愣了愣。
甄漪澜目光淡淡地投了过来,语气十分的冷淡,道“怎么,本宫指使不动你了么”
从那日娘娘莫名其妙地受了责罚,被凤池宫的人送回宫来,娘娘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本宫”这个词了。
范尚宫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应道“奴婢得令。”
甄漪澜重新闭上了眼,心中千万个念头如一团麻似的纠缠不清。
范尚宫不敢触她的楣头,轻手轻脚地重新出去交代驭者,又悄无声息地回到车厢里。
解颐宫的宫人也没有想到有客人突如其来地上门。
连封帖子都没有递。
朱尚宫来同霍皎通报的时候,不由得劝道“前头解颐宫封了那么久,也不知道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听说甄大参坏了事,如今贤妃娘娘却又出来走动,甚至连一点子礼数都不讲了,娘娘身上还没有大安,依奴婢看竟不非要见她的。”
霍皎一场病缠缠绵绵从年下犯起来,到元日原本好了些,偏又在广场上叫狻猊扑了,狠狠受了一回惊,回来就发起高烧来,进了二月才重新下得了床。
朱尚宫心里对这位贸贸然上门来的贤妃娘娘十分的不满。
霍皎却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世间最容易是锦上添花,我们虽不能雪中送炭,竟也不必落井下石。”
朱尚宫便是因为知道这位年轻的小主人是这样外秉霜雪、内赋温善的性子,才因为怜惜而愈发忠诚。
她从泰安头些年就进了宫,见过泰安朝多少恩宠今日起兴,明日就萧疏凋零,依她看来,当朝的宫闱看起来虽然太过清净了些,但大约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容得下这样性情的德妃娘娘只要霍皎没有愚蠢到与容贵妃起了冲突,虽然得不到天子的恩眷,但太平终老一生,也已经是许多人求而不可得的收梢。
她屈下膝来,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霍皎身子比前些时日康健了许多,不消人搀扶就自顾自地下了榻,坐在了妆镜前头。
朱尚宫带着小宫人们替她收拾了头面,又换了衣裳,才往前头去与甄漪澜相见。
甄漪澜坐在窗边上,看着园子里几个宫女聚在一处顽闹嬉戏。
小宫女都是十三四、十四五岁的年纪,平日里大约也不过是做些洒扫、升炉之类的琐事,倘或规矩不十分苛刻,上头管束的人又没有吩咐,这些宫人也无非是这样顽顽闹闹的,看上去天真烂漫,十分的有活力。
甄漪澜神色冷淡,目光隔着窗子遥遥地落在那一小撮人身上。
范尚宫守在她的身边,一旁还立着个撷芳宫管事的大宫女,以至于范尚宫的视线频频地在甄漪澜身上来回,生怕她露出什么不好的神态,让撷芳宫的人心里有了芥蒂。
好在甄漪澜只是注视,并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
屏风后头响起了佩环之声,德妃霍氏在宫人使女的拥簇下进了门。
甄漪澜前些时候一直在旁的事情中挣扎浮沉,从元日之后,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过霍皎。
到这时乍然相见,才觉得她比起那时来又清瘦了许多。
她原本就是副清冷如霜如雪的姿仪,元日时远远地看着,像一枝依雪的白梅,美丽又甘冽,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因为靠近了,还是因为那一天后来别的事的缘故,看上去几乎已经瘦得脱了形,有种一折就断的脆弱之感。
甄漪澜目光微闪。
霍皎不知道她心里的念头,神色沉静地与她寒暄两句,各自分宾主坐了。
宫人手脚利落地端上了茶水点心,又寂寂无声地退了下去。
尚宫朱氏一直跟在霍皎的左近,在霍皎落了座之后,还亲自蹲下身去替她拂了拂裙摆上的褶皱。
甄漪澜微微垂下了眼。
她来得十分贸然,霍皎不清楚她的来意,只是看在平素的脸面情分上见了她,这时候也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啜着茶。
她羽睫纤长因为瘦的缘故,一双眼又显得外大些,连同眼睫也更显出长来,低着头的时候挡覆在清癯的轮廓上,手指纤细,骨节冰白色,这样挺直了腰坐在椅子里,让甄漪澜目光稍一恍惚,就将她和另一个人的影子叠在了一处。
原本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慢慢平复下去的念头又翻滚着涌到了舌尖来。
她目光在撷芳宫的朱尚宫和手边的范尚宫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到殿中四壁下垂手侍立的宫人身上,忽然翘起了嘴角,道“霍妹妹,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同你说一说。”
霍皎不由得怔了怔,下意识地与朱尚宫对视了一眼,道“甄姐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偏回头来,就对上了甄漪澜异彩涟涟的眸子,让她忽然没有来由地战栗。
甄漪澜已经银铃似的笑了起来。
她手里端着茶盅,薄胎的天青瓷挡在唇前,将她面上的神色遮住了一半,只有那双弯弯垂下的眼让人不容错认她的欢喜。
她微微拖了长音,语气就变得柔曼起来,道“昔日在家的时候,贵妃娘娘府中”
霍皎忽然低声道“朱姑姑,你先带人退下吧。”
甄漪澜微微地笑着,看着霍皎的神色间颇有些赞许的意味,稍稍偏了偏头,吩咐身边的范尚宫道“你也退下。”
朱、范都不解其意,相互对望两眼,束着手温驯地退了出去。
霍皎将手中的茶盏放回了桌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叮响。她将手拢在了膝盖上,腰肢挺得笔直,目光清冽地落在甄漪澜身上,静声道“少不更事时的琐碎,甄姐姐又何必提起。”
甄漪澜声音低柔地道“虽然霍妹妹此刻说不必提起,但我看方才的情状,仿佛妹妹也从不曾一刻或忘呢。”
霍皎一张玉面上微微覆了霜。
她道“甄姐姐今日来见我,我把甄姐姐当作贵客来招待。姐姐的作客之道就是这样的吗”
甄漪澜掩口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一面笑一面道“我为一桩攸关霍妹妹性命的要事而来,妹妹却这样误会我,实在令我悲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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