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芳心苦(4)

    第八十章、芳心苦4

    甄漪澜一面说着“悲怀”, 口中却在笑着。

    她笑得并不十分欢畅,但仿佛是呼岔了一口气, 自己按着腰眼, 微微有些痛苦的模样,笑意却仍旧没有从眼角眉梢卸去。

    霍皎神色清冷地看着她。

    甄漪澜一双流波般的眼微微地眨了眨, 道“霍妹妹也知道我这个人, 从前没有什么喜好, 就喜欢画两笔花样子, 绣两针花儿朵儿的。”

    京城贵女中女红第一出挑, 也是甄家六姑娘贤德温厚名声的有力佐证之一。

    霍皎不动声色地绷紧了手指,淡淡地道“甄姐姐秀外慧中。”

    甄漪澜又笑了起来。

    她笑着摇了摇头, 道“霍妹妹,你我都是生小相识的旧交,难道还不知道外头那些人传的名声, 有多少是牵强附会,又有多少是追高踩低, 婉转逢迎”

    她说着, 语气总让人觉得有些意有所指的怪异“当然, 霍妹妹的霜雪之姿,却是这天下少见的表里如一、名副其实了。”

    霍皎冷声道“甄姐姐若是只想说这些话, 恕皎身子尚未全好,不能久陪甄姐姐了。”

    她说着, 就已经要作势站起身来。

    甄漪澜却忽然扬高了声音, 道“世间总有这样巧的事, 偏偏我那年里头就在甘泉寺里,就捡到了一张帕子,杜若纹的滚边,真是我竟从没见过的漂亮精细”

    她对上了霍皎淬了冰的眼,收住了后头的话,咬着唇微微地笑了笑,柔声道“我记得霍妹妹也很喜欢杜若纹绣,妹妹可想要看一看”

    霍皎的呼吸微微急促了片刻,就难以自抑地咳了起来,一声一声响在空旷的殿室内,有些邃远空洞的回想。

    守在门外的朱尚宫抢了几步,想要进门来,却被霍皎含霜似的一眼阻在了门槛外“回去,都退开。”

    朱尚宫把殿中安然端坐在一旁的甄漪澜看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到底无奈地屈了屈膝,重新退了开去。

    霍皎偏着身子咳了一时,声音渐渐平息了,就仍旧坐正了,拈着帕子在唇边沾了沾,蔓生杜若纹的滚边在温柔的天光里抖动着,卷进了绢料柔软的褶皱里。

    霍皎眼睫微垂,温声道“不意甄姐姐竟然有此奇遇,不知道甄姐姐使什么时候捡到的,可曾寻到了旧主么”

    甄漪澜笑道“单说霍妹妹心地最是纯善,竟没人能比的,可恨世间人竟是不信。”

    她声音轻柔地道“这桩失物挂在我心上,不怕霍妹妹笑话,我也遍找了二、三年,可惜力不从心,总不能寻得到这位兰心蕙质的佳人。”

    她道“也不知道这位好女,如今可曾嫁了她当时心中所念的良人”

    霍皎声音温淡,仿佛嗓子微微有些发紧,音调总有些隐约的艰涩,道“他人的际遇,却与我等并不相干了。”

    甄漪澜面上始终挂着笑意,闻言也赞同似地点了点头,道“霍妹妹这话不差。”

    她仿佛只是与霍皎说几句闲话,说到这里就自然而然地转开了话题,道“这些风花雪月之事,毕竟不过是一点子私欲,只恨我生为女儿,竟就只能在这些闲情中打转如今王师远征在即,听说容将军已经点齐了五军将帅”

    她说着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敛了面上的笑容,萧萧地道“当年都是一样的相识,也曾一处飞觞行令,如今却有故人就要远赴沙场去了,如何不令我叹息。”

    霍皎因病久避宫中,这些前朝之事与霍氏无涉,朱尚宫自然不会打听了说给她听。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王师西征的消息。

    她胸臆间情绪激荡,垂头拿帕子掩了口,止也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甄漪澜看着她,柔声道“霍妹妹这病情,太医究竟是怎么说到底要好好地将养才是。”

    霍皎微微摆了摆手,道“甄姐姐豪情激荡,倒让我一时羞愧了。”

    甄漪澜眉目间有些愁绪,轻描淡写地叹息道“怪我我看妹妹同小容将军几回闲叙,只当你们是比我熟些,竟没想到妹妹原是不知情的。”

    她款款地站起身来,温声道“霍妹妹可要保重自己,这世间人情离合好风物,妹妹还要慢慢地看着呢。”

    霍皎闭了闭眼,道“甄姐姐恕我不便远送了。”

    甄漪澜笑道“你我姊妹之间,何须这些虚礼”

    笑声如同银铃似的,远远留意着殿中响动的宫人侍女重新涌了进来,朱尚宫搀住霍皎手臂的工夫,甄漪澜已经带着范尚宫一路笑盈盈地出门去了。

    朱尚宫看着甄漪澜和范氏的背影,面色乌沉沉的,紧紧地咬了牙。

    霍皎却顾不上甄漪澜的举动,她握紧了朱尚宫的手,那只手一落在朱尚宫的手心里,就使她狠狠地抖了抖,仿佛抓住了一捧冰雪似的,森森地扎人骨头的冷。

    朱尚宫骇然道“娘娘,您、您这是怎么了奴婢去叫太医吧”

    霍皎微微闭了眼,用力地摇了摇头,道“不、先不必。”

    她停了半晌,久到朱尚宫都以为她昏厥了过去,才低声道“预备车辇,我要去见贵妃娘娘。”

    朱尚宫吓了一跳。

    “娘娘,使不得。”她急切地道“您如今身子刚有些起色,如何能顶风冒雪地出门去”

    “就是再吃一剂药缓一缓,过上两天也好啊。”

    霍皎咬紧了牙,任凭朱尚宫的劝说也不肯松口,朱尚宫不知道她因何要迫切地去见容晚初一面,想来多半同甄漪澜前头同她单独说的那些话有些干系朱尚宫咬牙切齿的,又领略了霍皎的固执,想了想,咬着牙道“奴婢替娘娘去请了贵妃娘娘过来吧,娘娘放心,奴婢就是跪穿了这双腿,也会求得贵妃娘娘一行的。”

    霍皎摇了摇头,道“我这里一屋子病气,怎么能请了贵妃往这里来”

    何况本来就是她犯下的错。

    霍皎手指无意识地痉挛着,冷汗把掌心里的帕子都洇透了。

    朱尚宫却不肯再听她的交代,就把霍皎安排给了大宫女们,自己拔脚就往凤池宫去。

    凤池宫的主人却不在宫中。

    青女亲手给朱尚宫斟了盏茶,十分歉意地道“我们娘娘往陛下那里去了,我等也不好窥伺帝踪,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朱尚宫在青女面前犹然保持着端正体面的姿态,只是低着头嘴唇微微地颤抖。

    撷芳宫平日里行事低调,又因为霍皎生病的缘故,朱尚宫这段时日都不大出门走动,青女乍然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心里顿了一顿。

    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多劝,朱尚宫已经站起身来,郑重地向她又行了个礼,道“青女姑娘,俟贵妃娘娘归来以后,还烦请姑娘代为转告一二。”

    青女含笑道“朱姑姑放心就是。”

    她送了朱尚宫出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招了个小宫女,叮嘱道“悄悄地问一问讷姑娘,把消息递给她。”

    那小宫女领命去了。

    炕桌上摆着条长长的木匣子,整齐的丝线系成捆,在匣子里排的满满当当,又被只纤细莹白的手随意地拈出来,放在一处比色。

    地龙烧得热热的,屋子里一股子暖气,容晚初穿了件缃色的袷衫,除去了外头的二十四幅湘裙,玉白的绫裤散了裤脚,没有穿罗袜,在殷长阑的内室里倚着床围打络子。

    她素来是个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性子,在闺阁中的时候,因为容婴这个兄长毕竟是个男子,并不能把女孩儿家事事都关照得周到,因此在许多事情上都由着容晚初自己做主她在女红上用心有限,不过是天性里一点自持,学了一阵子,“过得去就罢了”。

    说起来容晚初两世为人,动针线最多的竟然是梦里跟在殷长阑身边的那几年。

    最初的时候,殷扬不过是个寻常军校,虽然入了代王的眼,但一来当时代王自己也只是个起事宗室,二来代王对殷扬的看重,也更多的因为他骁勇,拿他当一把尖刀使唤,殷扬三天两头钻山蹈海,又不能放心把容晚初丢在一边,但凡能带着所在,总要带着一道走了才安心。

    容晚初跟在他身边,受他的庇护,也在默默地照顾着他。

    最危急的时候,连创口都替他拿针缝过,平日里缝补两件衣裳也不过是小事了。

    后来殷扬有了根基,身边有了部将和拥趸,就把他的小姑娘好好地护了起来,寻常不肯教她劳累了。

    殷七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宠爱他的妹子,私底下也有人暗暗地议论过。

    容晚初曾听见的那些人,后来都慢慢地消失了。

    她打了个绳结,一面有些微微的失笑。

    与殷长阑重逢之后,她已经越来越少地回忆起过去的许多事。

    日趋平淡安稳的生活,也让她快要忘了上辈子再不能入梦的那些年里,她是怎样夜夜不能安枕,靠着那一点微薄的回忆,数着殿角规律的滴漏水声,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永夜。

    那些仿佛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系成了这一串绳结,就拿起来给身边的侍女看“瞧着可好不好看”

    阿讷十分凑趣地道“好看极了,这个蛋壳青的颜色配在这里,倒比昨儿春羽打的还秀致些。”

    春羽就是凤池宫那个十分擅长打络子,因此勾起了容晚初兴致的小宫女。

    容晚初笑着嗔道“偏你这张嘴刁钻,夸不着我手笨,就挑着颜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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