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瑞鹤仙1
郑太后瞋目看着殿中殿外的容晚初、杨院正、殷红绫和胡道士, 目光像是刀子似的, 在几个人身上来来回回地刮。
她胸前起伏不定, 显然是动了真怒, 一时喘息都难以调匀。
容晚初神色淡淡的,还声音和缓地说了句“娘娘也要好好地养护身体才是”。
郑太后神色森冷,盘旋的目光落定在了她的身上,冷笑道;“有贵妃在面前, 只怕哀家养护不起了。”
这话说得十分的诛心, 几乎是在指责容晚初不孝不敬了。
容晚初微微垂下了眼,声音轻柔地道“臣妾不通医理, 只知道闻道有先后, 术业有专攻, 也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是殿下是太后娘娘的心尖尖,娘娘关心则乱,慈母之怀,臣妾也不能不体谅。”
她重新转过了头,缓缓地道“胡道士,本宫问你,你要为十二殿下起参仙台,起于何处方圆几阔台高几重又以何为典据”
胡道士眼睁睁地看着太后和贵妃当着他的面争执起来, 原本心里还有些咋舌,却没想到容晚初竟然重新问起他来。
宠冠六宫又如何
孝字当头,还不是要乖乖地听话, 只要有太后这尊佛压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心里压不住兴奋,笼在袖底的手都忍不住搓了搓,压抑着高昂的情绪,连一身仙风道骨的萧逸气质都有些变形,道“贫道堪舆风水,已经测得宝地就在于宫城艮位参仙台寰周百二十丈,易有云高十九仞三十三阶为一重,四象五行阵列”
容晚初支着颐,仿佛听得饶有兴致。
胡道士说着话,也在悄悄地窥视她的神色,见她并无不悦,越说越是绘声绘色,俨然已经见到引动天人下界,诸法生花的盛景了。
他一口气滔滔然说了半晌,意犹未尽,却被几声清脆的击掌声打断了。
容晚初却伸出手来,拊掌赞叹,一面侧首看向了郑太后。
郑太后正低着头哄着殷长睿。他背对着众人被郑太后抱在怀里,不知道身后发生着什么,就紧紧地咬着郑太后的手指不肯松开。
他已经长了牙,懵懂不识轻重,咬得指头上又是口水,又是血印,十分的狰狞。
郑太后吃痛,就紧紧地皱起了眉。
胡道士不知情形,以为反而是郑太后对他不甚满意,不由得有些惴惴。
在一旁击掌赞叹的容晚初,反而已经被他先放到了一边去就听见这位看上去已经被他折服的年轻贵妃温声问他“胡道士,本宫说你蔑视朝纲,心怀不臣,你可有话自辩”
胡道士懵住了。
连郑太后也抬起头来。
容晚初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态,声音也又平又缓,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腊月河底的冰碴子似的,扎人疼得措手不及“宫城当间儿起座十九仞高的台子,你这是给十二殿下治病吗,你这是把殿下放在火上烤,是妄蓄险心,陷殿下于不忠不臣之地。”
她看着胡道士瞠目结舌的脸,温声道“你知道十九仞有多高若果然如你所请,高台西向就是天子龙栖之所,你于高台之上,轻易窥视帝踪,又是何等居心”
“够了。”郑太后打断了容晚初平静而连绵的问话,道“馥宁,你是从何处寻来的此人”
容晚初嘴角微微一抿。
殷红绫已经听得呆住了,到这里仍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胡道士,又看向郑太后,道“姑母,此人是父王、是爹爹的旧部所荐,在河北、关右一带颇有声名人都说他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我也拿人来试过,果然有些真本事的绝不是这样、这样、这样的荒唐红绫哪里敢把这样的人带到您的面前”
郑太后脸色已经变了。
她喝道“闭嘴”
馥宁郡主殷红绫的父亲,赵王叔殷铖,是以谋逆之罪革除王爵,以庶人身份就死。
馥宁郡主却把他的“旧部”荐来的人带进宫里,还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容晚初低着头,仿佛专注地打量着指尖的甲套,完全没有听到殷红绫说的话似的。
郑太后闭上眼喘了口气,半晌才微微地点了点头,怒极而生出笑来,点头道“好啊,哀家果真是老了。如今一个一个,已经都不把哀家看在眼里了。”
她这个时候再看着跪在地中觳觫不已的胡道士的时候,已经俨然是在看着一个死人,嘴角微微翘起来,道“把这个狗东西给哀家拖出去,乱棍打死。”
胡道士面色剧变,整个人像只鹞鹰似的,头也不抬就向殿门外退出去。
殿顶的琉璃瓦上发出“喀啦”一声极轻的脆响,向外疾奔的身形顷刻间一滞,就被门口围拢而来的宫侍堵住了。
郑太后眼睛微眯,认出了这一批反应利落的宫人内侍都是凤池宫的带来的人。
她面色阴沉地看着容晚初。
容晚初也有些意外。
她带着人来,原本是因为郑太后和杨院正意见相左,防着郑太后扣下杨院正不放,才有意留了一手。
没想到反而用在了这里。
这人行事诡谲,容晚初心里猜了几个人,却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一方。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阿敏一眼,阿敏就知机地退了出去,先安排人手把胡太医押解带走了。
容晚初对上郑太后阴翳的神色,仿佛没有看懂她的意思似的,温声道“不知道太后娘娘还有没有别的安排可巧臣妾也到了请平安脉的时候,倒要把杨大人带走了,娘娘若是还有什么交代,使人来给臣妾递个消息就是了。”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殷红绫,微微地笑了笑,道“郡主天真娇憨,娘娘也不必过于苛责郡主。”
郑太后气得面色铁青,抱着殷长睿的手都在颤抖。
容晚初知道她心里的重重顾虑,身边又带了这许多人,对上她想要吃人一样的眼,夷然不惧,神色间一派落落大方,就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时候不早,臣妾也不多叨扰娘娘,恕臣妾先告退了。”
凤池宫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不但当面折了郑太后的脸面,还把老杨太医都一并带走了,只留下宁寿宫里一片狼藉,阿讷想起临走时听见的响动,就不由得抿起嘴来笑。
容晚初神色淡淡地看她,她也不怕,反而踞坐在榻边替容晚初揉腿。
她是贴身服侍的老人,手脚熟惯,很快就让容晚初腿上少许的酸痛得到了缓和。
容晚初就微微闭了眼,警诫式地告诉她“往后宁寿宫的人和事,你们一点边都不许沾上。要什么东西只管给着,倘若溢过了份例,就就挪了我的给她。”
阿讷有点不解。
容晚初没有给她解释。
她心里总觉得,郑太后对殷长睿的关注已经远远超过了限度,以至于近乎偏执了。
郑太后不是一个真正愚蠢的人,却能因为一线荒诞的希望,不惜破坏与殷长阑之间已经达成的默契,同她当面相争。
她未必不知道殷长睿的真实情况,那就只能是无法接受了。
郑幼然在闺中的时候颇受外祖母的喜爱,与舅家的表兄们都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她又是泰安皇帝的继后,老夫少妻,颇受天子的纵容。
皇后身边的宫女给皇帝生了个老来子,算不得是件稀奇。
但婢生子却得到了郑太后这样的关注,甚至因为身体不好,竟交给了亲王来抚养,这就显出些古怪来。
胎里带的身体孱弱,可能有许多许多种缘由。
胎中的补养,妊娠的月份,父母的亲缘
容晚初没有再想下去。
连殷长阑都曾经提醒过她,殷长睿的寿数恐怕已经日渐无多,探寻他的身世反而已经变成了一件没有什么意义的事。
只是不知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郑太后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容晚初闭上了眼,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事,呼吸慢慢地深匀起来。
阿讷替她除下一双绣鞋,又轻手轻脚地拉过炕屏上搭着的锦被,替她遮盖住了,就无声无息地退到了落地罩外头。
殷长阑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容晚初的贴身侍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出了一趟城,这时候挟了一身的北风之气,看懂了阿讷的意思,就微微点了点头,靴底敲地的声音都压到了极低,脚下方向一转,先往设在耳室的小澡房去了。
凤池宫的灶上是十二个时辰不熄火的,很快就烧了大桶的水送进来。
阿讷在容晚初的箱笼里找出了天子留在这里的常服,送到了帘子底下。
李盈带着几个内侍,服侍着殷长阑草草地沐浴过一回,又换下了软甲和衮服,一身轻便地进了内室。
半梦半醒之间,有温热柔软的触感压在唇角,龙涎香里混了极淡的风霜金铁的腥气,萦在口鼻之间炙热而缠绵。
容晚初心中有种久违的熟悉。
高大精悍的年轻男人,身上染了细微的血气,一身金戈铁马的萧瑟和肃杀,抱着镔铁的头盔,站在蒿草丛生的古战场上回过头,对上她的视线,就露出一个爽朗而睥睨的笑容。
他对她伸出手,身后又在转瞬间变成了熟悉的坞堡墙围,她坐在墙头上俯视着他,听他说“阿晚,跳下来。”
她撑着手臂跌落下去,风沿着脸颊分开吹过,她有微微的窒息。
容晚初睁开眼,男人手臂撑在她颊边,低着头认真而悠长地亲吻着她,夺走她口中稀薄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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