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南浦月(1)

    番外一、南浦月1容婴x霍皎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送君南浦, 伤如之何”

    “送君南浦, 伤如之何”

    容婴从一夜纷繁的旧梦里醒来。

    禅房半掩的窗扉之间, 有株开到盛时的野菊花骄矜地探过了窗台, 明亮的鹅黄色迎着骄骄的日头, 茎干在风里轻轻地摇曳。

    房间里还浮动着一种隐约的幽香。

    像是菊蕊的清淡,又仿佛不尽然是这一番清淡, 而犹然带着微微的冷,像是缠绵于鼻端的一抔霜雪,拒人千里而勾人魂魄。

    梦里少女含着薄霜的清丽眼眉又浮在他眼前。

    她穿着旧白色的衣裳, 衣袖柔软得像冬日里的一团云朵, 垂下来重重叠叠地坠在他的掌心, 她握着一卷书轻声地吟哦, 覆在书卷上的纤细手指搭在他膝头。

    “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她仰着头,用她清冷而澄黑的眼眸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蓄着薄薄的雾气, 让他看不清她的不舍和哀绝。

    容婴不自觉地闭了闭眼。

    他声音还带着沉睡初醒的微微沙哑, 叫人的时候感觉到喉间粗砺的薄痛“谁在外面服侍”

    “蹬蹬蹬”的脚步声从院子里响起来, 内室掩住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 小厮松原陪着笑进门来, 先垂手行了个礼“公、爷您醒了。”

    容婴留意到他咽回去的旧称呼,眉梢微扬。

    他不动声色地道“我这是怎么了”

    松原“嗳”了一声,一面过来服侍他起身, 一面道“大朝会之前您在府里昏睡过去,把娘娘吓了一跳,亲自指派了国手杨大人来替您诊治。杨大人说,您在西北损了元气,迟迟地没有好好蕴养,如今一并爆发出来,倒比拖到后来病上加病还好些娘娘就按着杨大人的意思,送了您出来静养陛下天恩浩荡,下旨说咱们容家世代忠良,不能因为老爷出了事,就寒了天下人的心,因此上给您赐了官,许多名号,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等着您醒过来呢。”

    他口中说的“老爷”,仍然还是容家的当家人,在西北沙场上身负重创、昏迷至今的容玄明。

    容婴微微垂着眼,配合着小厮的动作抬了抬手,没有关心自己身上被授了哪些官职。

    松原笑容可掬,半蹲下来替容婴抚平了袍角的褶皱,又道“老爷这些日子还是没有醒,御医说,如今且拿参片吊着命,再细细地寻法子医治老爷。大管事说,既公子已经顶门立户,就不能再叫公子了,自然就统统往上递一层”

    这不单是身份的更迭,也代表权势的转移。

    小厮对容家两代人之间的微妙一无所知,仍为自家主子的步步高升而欣喜不已。

    容婴却目光微凉。

    想到容玄明这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

    他没有沿着这个话题说更多,而是忽然问道“我醒之前,有人进来过么”

    松原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微微有些茫然,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摇头,道“娘娘交代了不许旁人来打扰爷,甘泉寺这里清净得很,如今不是初一、十五,都不招待外头的香客的。”

    松原答得肯定,容婴不知为何,心中有刹那的失落。

    他为自己的错觉而失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他片刻间沉默下来,松原觑着他的神色,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开口了。

    容婴得知自己身在甘泉寺,已经做好了用上素斋饭的准备,但膳食摆上桌时他打眼一扫,竟然也略见油腥。

    他没有多想,静静地低头用了膳。

    松原微微吁了口气。

    容婴叉着手,在窗前的圈椅里沉默地坐了半晌。

    他醒来的时候正值午间,到这时已经日薄西山,余晖镀过起伏的群峦,洒进这座古寺小小的庭院,透过花枝和树影,像满地熔断的碎金。

    秋风刮过树梢,送进隐约的鼓声。

    容婴从久渺的沉思中骤然醒来,全身的肌肉都不自觉地绷紧了,手抚上了腰侧的刀鞘,却愕然地扑了个空。

    他缓缓地重新靠回椅背上,才想起自己已经远离了击鼓其镗的沙场。

    古朴的寺庙,远离尘世的喧嚣,也不曾见识过战场的杀伐,僧人只跟随着钟鼓的指引参与早晚的课颂。

    他站起身来。

    小厮们迎了上来,打头的仍然是前头贴身服侍他的松原“爷要什么,只管交代一声。”

    容婴道“我出去走一走。”

    松原并不敢阻拦他,只是恭声应“是”,就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容婴并不在意身后跟了一条尾巴,只是接纳了侍从的劝谏,披了条不算厚重的鹤氅,以抵御黄昏的风寒。

    石青色的素绸面,浅色的牙边上滚着绵密的杜若纹,针脚十分的细密,让容婴注视着它的时候,不自觉地感受到微微的分量。

    小院虽然是甘泉寺特地收拾出来接待贵客的,但因为综合考量僻静和安全的因素,反而占地并不算广阔,至少比起双槐巷容府东路、容婴惯常起居的外院书房来,已经称得上是狭窄了。

    院门大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响。

    有个矮矮的影子从门前的山路上匆匆地跑过去,淡淡的青菜、熟白面和素油的香气在空气中稍稍残留,小和尚头上光光的,低头咬着包子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

    松原急急地问着“爷可受了冲撞了没有”,容婴的目光却投向小童子跑过来的方向,问道“那边还有僧寮”

    山径幽幽横斜,随势高低,向上延伸的痕迹消失在在松柏林木的掩映里。

    松原往那边望了望,老老实实地道“僧寮都在东、北侧,咱们这边是没有的。”

    他不由得猜测道“看这小孩子,还没有留头的年纪,多半是贪玩跑到那边去,险些错过了晚课。”

    容婴沉默了一瞬。

    松原以为他想要往上走的时候,他却只是收回了目光,脚下沿着小和尚消失的方向,向山下的寺中殿宇方向去了。

    身后的小厮和侍卫连忙跟了上去。

    主仆一行人回来的时候,非但太阳星已经完全地落下了山,连月亮都在高天挂上了半轮。夹路婆娑的树影在白日里犹显幽僻,夜色里简直有种森森然的冷意。

    沉默的侍卫手里掌着风灯,连松原也不说话了,就小心翼翼地拥簇在容婴的身周。

    转过弯已经看到小院门口的时候,幽深的山径尽头忽然有薄薄的光一闪而过。

    容婴耳目敏锐,并没有错过这一点萤火般的微光。

    他神色微敛。

    那一点光却始终在小径深处微微地明灭着,直到一行人推开了院门,进门的时候微一回顾,那光却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

    “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

    “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

    容婴明知自己身在梦中。

    夜色像一盏沉沉的酒,将睡梦里的青年淹在其中,南山下了终年的雪,秋日里的菊花、茱萸和松柏都白了头,只有满园的梅花依着节序,一夜之间开了千树万树。

    皑皑的雪压在枯色的枝头上,和深红浅白的梅花一并入了画。

    身量纤瘦的少女提着灯,站在画幅的角落里,而当他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那个角落就忽然成了世界的中心,少女手中的羊角灯在风里摇曳,烛火随着灯罩的摇动而跳跃,把纸页上的明暗拉得陆离斑驳。

    她遥遥地回过头来,目光里含着千秋不化的霜,淡薄而疏离地注视着他。

    他听见自己唇角翕合的声音,仿佛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你是谁家的女郎”

    在他开口的同一时间,风从不知名的地方汹涌而来,把他的声音灌回喉口。

    女孩儿像是不曾听见他的话,在短暂的注视之后,就自顾自地回过头去,她提着灯杆的手在寒风里冻得微微的红,低着头从袖中抽出一条浅水青色的绢帕,认真地裹在了手上。

    素面的绢帕,角落里绣着缠绵细腻的杜若蔓纹,在翻动之间若隐若现地露在他面前。

    他头痛欲裂,目光却像是被鲸骨胶黏住了一般,盯着那方被女孩儿缠着手的绢帕,没有片刻的动摇。

    风吹落枝上沉甸甸的雪,嫣红的梅瓣和积雪一起簌簌地落在少女的身上。

    雪白的狐裘上红梅像斑驳的血,而白雪落满了锦缎似的乌发,红颜在弹指间苍苍白首。

    容婴难以自抑地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拂去满头的雪花。

    然而随着他一步的踏出,整个画卷却像是被撕裂一般片片地破碎开来。

    容婴猛然睁开了眼。

    他还安然地躺在床上,手却高高地抬了起来,向着穹顶不知名的地方探出去。

    随着身体的苏醒,手臂也恢复了自己的意识,颓然地跌回床板上。

    深秋稀少的寒蛩在这个夜里低低地鸣叫了一两声,月光像水一样漏进未全掩上的窗,在地上涂上了一层冷色的水银。

    长久的昏睡之后原本就稀薄的睡意,随着容婴微微的一个激灵,彻底地消弭不见。

    屋角的紫铜博山炉里还有微薄的白色烟气从兽口吐出来。容婴从床上走下来,斟了桌上的一盏冷茶,揭开炉盖浇了进去。

    随着轻轻的一声“嘶”响,未烧尽的安神香饼上沁出最后一股白烟,跟着冷了下来。

    在外间值夜的小厮听到内室的响动,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进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引用均出南朝江淹别赋,就是“江郎才尽”那个江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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