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南浦月(2)

    番外一、南浦月2容婴x霍皎

    小厮逾帘的响动不轻不重,让容婴的注意力从不知名的地方回到了眼前。

    睡梦中初初醒转来的声音还有些微微的哑。值夜的小厮原本不该睡着的, 只是白日里服侍主子花了些精力, 夜里就不免困倦。

    松原赧然地清了清嗓子,问道“爷睡得不好么可要什么东西”

    容婴神色冷寂, 一时没有回答。

    松原眼珠跟着转了转, 轻手轻脚地绕过案几, 走到了香炉边上,试探着道“爷不喜欢这个香”

    香饼里的暗火已经熄尽了。幽凉而缱绻的杜若香味却还在空气中流连不去。

    小厮手脚轻快,很快就拿着瓷箸将烧到一半的香饼夹了出来。

    容婴目光淡薄散漫地落在青瓷的箸尖上, 忽然鬼使神差地道“留着吧。”

    松原是容婴身边的老人, 却鲜少见到自家主子这样踟蹰不定的模样。

    他不知为何, 微微地吁了一口气, 手跟着放了下去。

    容婴忽然问道“我出来这些日子, 府里怎么样了”

    他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松原就简单地同他交代过一回,这时也只是低声道“老太爷从西北就始终昏迷着, 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医问诊的事,宫里头娘娘接了过去。”

    “二老太爷已经殉了国, 竟不必说。缜公子也因为这个, 得以报了病夭,算是全了二房的体面。”

    “娘娘赞扬二房有忠义之仆, 兼二老夫人不过是内宅妇人,不曾参与得外头的事陛下又挟大胜之威以恩天下,因此就单赐了二老夫人在明镜庵深居礼佛。”

    一样是京中薄有声名的丛林, 明镜庵与甘泉寺却迥然不同。

    明镜庵中供养的都是各家讳莫如深的女眷,进了彼门,竟一生再不能出了。

    容婴不知道在他不曾看见的地方,这位二婶究竟做过些什么,让自己落得这样的一个收场。

    既然是妹妹的决定,他也无意探究。

    只是徐徐地、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一生出将入相、戎马半生、权倾一时的容玄明,可曾逆料到双槐巷的今日

    容婴微微地垂着头,松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小心翼翼地道“如今朝中正在预备封后的大典,宫里只剩下咱们姑奶奶一位娘娘,娘娘说的话,满朝也没有人敢当耳旁风的。因此上府里万事都清净,并不消爷来操心的”

    容婴心里挂着别的事,心不在焉地听着松原的话,只觉得有说不上来的轻微怪异。

    他只当该把这一点怪异落在最后一句话上,问道“怎么听你的意思,倒是不希望我这个时候回府了。”

    松原吓了一跳,赔着笑叫屈道“我的爷奴婢哪敢做您的主,您要留在山上,还是下山回府,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又作势抽自己的嘴巴,道“看我这张烂嘴浑说。”

    容婴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罢了,少在我这里装相。”

    松原笑嘻嘻地垂下了手。

    容婴面上稍稍露出疲色来,道“你先下去罢。”

    松原就躬身应了“诺”,打起精神退了出去。

    容婴虽然有些稀薄的倦,却总不是睡意,倚着床头看着天中窗下的月色,流银般的光镀过甜白瓷花觚,红釉烧的梅花枝上积了陈年的雪。

    梦里那个提着灯倔强站在满树梅雪之下的女孩儿的影子又一次浮上他眼前来。

    他忽然喃喃地道“瑶娘。”

    声音低沉而模糊,顷刻间回过神来,又不由得有些疑惑。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她站在梅花雪下的样子。

    在榆关的时候,他就反反复复地做着这样的梦,他梦见过她低着头不看他的样子,梦见她回过头来对他微笑的样子,梦见过她看着他满身的血迹流泪的样子

    也梦见过她卧在雪里,满身都是斑驳的红,他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近得能听见她喃喃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却远得看不清她身上是雪还是凋零的梅花。

    那是他奉主帅容玄渡的军令,出关奇袭西番王帐的前夜。

    那个梦分明鲜妍,却反复地纠动着他的一颗心,耳畔是她一声声的低唤,让他在血火的间隙里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看到身后那柄向他脑后呼啸而来的横槊。

    曾经护持着容家军征伐所向披靡的底气之一,就是永远不必担心身后会有飞来的暗箭。

    他也曾经笃信过这一点直到容玄渡亲手摧毁了这桩信任。

    直到他回过头去,看着容玄渡惊愕的脸,看着这位一贯行事散漫肆意的“二叔”,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槊杆,迎上他如虹如龙的枪尖。

    容玄明当初纵容、庇护着这位倚为膀臂的胞弟,任由结发妻子受辱后求告无门,悬梁自尽的时候

    想过这一天,容玄渡会死在他的手中么

    容婴神色清冷。

    他散漫的目光重新聚焦,再度落在窗前那只白瓷的花觚上。

    如果不是那个梦,和梦里红梅白雪间长久守望的少女,如今坐在这里的,想必也不会是他了。

    这样算来,她该是他的救命恩人才是。

    他用这样的措辞定义她的身份,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窒闷堵在心里。

    她究竟是谁

    她又在等着谁

    说来也怪异,从容玄渡死后,直到今天之前,他都再也没有做过关于她的梦了。

    容婴微微地垂下了眼,更深的夜色无声无息地漫上床榻和眉睫。

    “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

    “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

    “辽水无极,雁山参云”

    “闺中风暖,陌上草薰”

    夜色无边无垠地垂落在大地上。

    梅花被月色浸染,嫣红的花瓣呈现出流质的银辉,一层一层地拂满了肩头。

    少女仰着头,看着高大的梅树上,落花像落雨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她的发上、肩上,乃至手中羊角明瓦的宫灯上。

    满地澄明的月光里,那一点灯火飘摇又脆弱,像夏日里荷塘边上的一点萤芒。

    少女固执地站在那里,她微微地偏过头来,容婴只看见她的侧脸,像霜雪一样明丽而清艳,落花覆满她的周身,使得她像静默得一尊陈年的神像,提着万年不灭的灯火,引着归人来时的旧路。

    有个无名的声音催促着他走上去。

    那条路平缓又曲折,就这样铺开在他的脚边。

    容婴却踟蹰着站在原地拔不动脚步。

    她是只能远观的一幅画,他还记得在他试图触摸的时候片片破碎的旧梦。

    他站在小径的此岸,远远地望着她佇立的身影,有个名字含在喉中反复咀嚼,最后还是被不知名的情绪冲开舌齿念出声来“瑶娘。”

    他声音低得几不可辨,那个少女却蓦然回过头来。

    小厮轻快活泼的声音在床前响起“爷醒了昨儿爷怎么就这样睡着了,今天只怕要肩膀痛呢”

    容婴抬手撑住了额角,用力地揉了揉,驱散了将醒未醒的漫漶思绪。

    夜梦像一串朝露泡影,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满室的日色里。

    小厮这一次却没有先拿进衣裳来,而是另取了中衣俟他换上,就恭声道“娘娘听说爷醒了,连夜送了许多东西来,又遣尚功局的管事来替爷量身。”

    容婴微微颔首,随口道“量什么身”

    “爷可是本朝唯一的国舅爷,眼看着就要办封后大典,娘娘特特地着人替爷整饬礼衣来了。”

    松原笑吟吟的,替他拢了拢裤脚的缚绳,就请示道“可要现在传人进来”

    容婴敛起了眉。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尚宫局的针工女官很快就捧着尺笔,垂着头鱼贯进了门。

    女官们手脚利落,虽然丈量得十分细致,但很快就记满了数据,又行了礼,无声退了出去。

    管事在外间接引了宫人出去,松原留在屋里,往屏风后寻容婴白日里要穿的衣裳,却听见窗前茶杯放在桌上的轻微声响,容婴不轻不重地问道“你昨天说,宫里只剩晚初一位娘娘”

    松原已经抱了衣裳转出身形来,闻言就应道“甄家坏了事,甄家那位贤妃娘娘,前些天听说自请往长乐夏宫陪伴太后娘娘去了。”

    容婴眼睫低敛,松原窥不见他神色间的异样,连声音也是平和散漫的,道“霍家不是也有一位娘子在宫中么。霍大人自持书礼”

    松原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轻轻“嗐”了一声,道“爷不在京里,这些日子又不曾听得什么风声,竟不知道的。霍家的德妃娘娘,竟已经病逝了。”

    “陛下体恤霍大人一家忠良,特进霍大人为太子太师。”

    “这可是四、五十年都没有的隆眷,霍大人一生桃李满天下,如今这个年纪了,还能官晋一品,霍大人已经向陛下谢了恩”

    小厮还在喋喋地说着话,才察觉自家主子竟扶着心口,一手撑着桌案,半晌都没有说过话了。

    松原吓了一跳,连忙凑过来,唤道“爷”

    容婴目光散漫,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在听到“德妃娘娘病逝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口无名的痛楚就忽然攫住了他。

    他和霍氏的德妃,也不过是一、两面的相逢。

    她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声音、姿态都漫漶,他甚至要想一想,才能记起她的名字。

    她叫

    霍皎。

    她是深闺中的女郎,出书香诗礼高门,入钟鼎绮罗深宫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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