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返魂香

    番外二、返魂香

    归鸾九年,有海外方士游历京城,为左相甄士期所重,荐于天子。

    天子时患头风之症,时有诳语,杀伐无度,一时京中惶惶然。

    甄士期引着宽袍广袖的方士,跟在宫中大内监的身后,一路向内宫方向去的时候,心中还有微微的战栗和恻然。

    他是前朝的遗臣,曾为大洛朝牧天水郡,兴平七年殷扬引兵西进,始献城池,投于今上的麾下。

    于天下人而言,殷扬是三百年天赐的仁主,自他起事之日,拥趸在他左右的枭将与能臣就如云之集。

    大齐定鼎之后,数从龙功臣,不可计数。

    他既不是最早跟随天子的腹心,也不是立功最盛的能吏,却做到了文臣权力的顶层,即使是甄士期背后的宗姓族老,也难以辨出这位年轻天子真正的意图。

    也正因为这点从参不透而生的谨慎,在天子将皇太子交给朝中重臣教导的时候,他以“德不配位”为借口,辞拒了这项委任。

    而如今

    那些曾经把皇太子当成一张白纸、一个任由妆束的提线玩偶的豪族郡望,人头堆满南街的菜市口,漂流的鲜血堵塞了城下的沟渠。

    昨天还在朝中与自己各执一词、意气风发的同僚,今天就在刽子手的刀下须发狰狞、目眦尽裂。

    甄士期难以自抑地打了个摆子。

    跟在他身后的方士青袍广袖,面目间仿佛有些影影绰绰的烟气,总教人看不清晰。他执拂搭在臂间,微微阖着眼,宛如于云间下降的仙人。

    此刻却微微地笑着,看着甄士期,问道“甄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甄士期下意识地摇头。

    他醒过神来,低声斥责道“天子内苑,还不噤声。”

    这名道士是他的叔父亲自写信推荐给他,要他务必荐到天子面前的。

    甄士期虽然跟着殷扬的日子并不算顶早,但关于天子身边曾经出现过的那位神秘的少女,还是曾有惊鸿一瞥。

    世人把那个少女当成天上的仙子,降入尘世就是为了辅佐明主成就大业,也自然要在事成后回归于仙班。

    前些年各家举荐、或自荐于朝的方士数不胜数,种种玄妙术法,便是甄士期自诩聪慧,也不能都看得清楚。

    天子却能一一明辨,从无失手。

    那些但以骗术示人的方士,其下场可想而知。

    而荐举失利的臣子,自然也要受到不小的牵连。

    这一二年里,各家已经鲜少送道士进宫了。

    虽然有叔父的交代,甄士期心中仍旧是惴惴的,又看了身后的道士一眼。

    那道士只是微笑,甄士期回头看着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还是半睁不睁的,一副仙人临世、不以为意的模样。

    甄士期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恶意来眼也不睁一下,跌一跤才好呢。

    正这样想着,脚下忽然踩动了一块圆润的鹅卵石,让他一时难以控制自己的平衡,“唉哟”一声跌了下去。

    官袍繁复,他在大内监的搭手下站起身来的时候,紫色的缎面衣袍角上都沾了细碎的泥土。

    内监神色关切,略伸出手来扶了他的手臂,一面道“昨儿下了一点雨,地上也有些湿滑,甄相爷万万小心些。”

    甄士期满脸复杂地整了整衣裳,一面低声道了“谢”。

    这些大内监都是眼高于顶的,就是对着他这样一品的大员,也不过是这样一点面子了。

    内监上下看了看他,见他并无大碍,就仍旧说了声“走吧”,转回身引路去了。

    甄士期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那道士一眼。

    真是邪了门了。

    他才刚刚在心里想着叫这道士跌一跤,他自己就跌了一跤。

    可他都没有说出来

    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那道士眼都没有抬,却仿佛接到了他的视线似的,慢吞吞地道“相爷不看路,难道还想再跌一跤”

    甄士期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再说话。

    一行人寂寂无声地穿过了重重花木宫墙,又被值戍的龙禁卫再三核查过,才进了九宸宫的门。

    出乎甄士期预料的,这位一向勤政至于苛己的年轻天子,此刻竟然没有在上书房披阅奏章,而是一个人坐在九宸宫前廷的大殿里。

    殿宇幽深,日光从大门照射而入,只在地面上勾出一段形状,将幽暗与明亮割裂开来。

    长长的地衣铺陈进日光不至的所在,殷扬坐在高高的丹陛上,支颐俯视着来人。

    内侍引着甄士期两人进了大殿,就无声无息地隐进了两侧楹柱掩出的暗影里。

    甄士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依旧一时战栗,不由自主地跪下身来。

    殷扬声音低哑,带着某种奇异的金铁之感,道“甄卿有心了。”

    甄士期身上落了一层薄汗,才察觉身后的道士还伶仃地立在那里,还是那副眼眸微阖、道骨仙风的模样,一动也没有动。

    他吓了一跳,连忙悄悄地探手去扯他的衣角。

    那道士却微微一笑,欠身行了个礼,道“贫道于海上时,就多慕殷天子长阑之德,未想今日得以一见,果然真龙之气煌然,其泽也天下。”

    这个道士,怎么满口的胡言乱语

    竟然敢对天子品头论足,还、还狗屁不通

    什么叫“长阑之德”

    甄士期几乎要晕厥过去。

    小叔,你害我好惨害甄家好惨

    高坐丹墀的天子却似乎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

    他道“道长,好胆气。”

    语气平淡如水,听不出一点喜恶。

    那道士却睁开了始终半阖不阖的眼睑。

    抬头看向王座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旋又很快垂下头。

    竟然还敢冒犯天颜

    甄士期颓然跪坐在地上。

    泥金地砖里刺骨的冰冷仿佛扎透了厚重的地衣,钻进他的膝盖里。

    天子的沉默让他心里愈发恐惧,站在他一旁的道士很快就听到了他口中齿牙相击的细碎“嘚嘚”声响。

    那道士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主动向上拱了拱手,道“贫道有仙方进献陛下,还请陛下屏退无关之人。”

    高居王座的天子似乎微微地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道“甄卿,你先出去。”

    甄士期如蒙大赦,以手撑了两回地,才顺利地站起身来。

    等这个道士被皇帝咔嚓了,他就辞官去。

    谁爱做这个左相,谁就来做好了。

    他还想要命呢

    他仿佛身后有条狗在追似的,一溜烟地退出了殿门。

    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听到天子宛如噙霜啮雪的声音“道长仙师何处,如何称呼”

    甄士期不敢再听下去。

    那道士却神色泰然,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贫道法号大衍。”

    大衍五十,天机四九,而人遁其一。

    殷扬注视着他,遥远的空间让他面上的表情难以被窥探,只听到冷淡的声音“好气魄。”

    那道士却笑了起来。

    他道“师侄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殷扬目光如刀。

    他少年时师从天机老人,并不是一桩秘事。

    在收到家中的消息,他向师父告别,要回到家乡去,替他死在战场上的兄长从军的时候,那个看上去不太正经的老头为他取了一个字,叫做“长阑”,说他以后注定要以这个名字为天下主。

    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距离加冠拟字的年龄还有四、五年的差距,虽然一面有种“我也有字了”的跃跃欲试,但家中的变故像块巨石似的压在他心头上,让他在回到家以后,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

    他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代王麾下、北境十二州中鼎鼎有名的骁将。他的冠礼是在沙场上厮杀的间隙里举办的,代王提出要亲自为他拟一个字,他却鬼使神差地拒绝了。

    所以一直到最后,他的朋友喊他“殷七”,他的属下称他“七爷”“将军”,有个柔软的女孩儿会唤他“七哥”,到这天下间再无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众所周知,大齐的开国帝君殷扬,是一个没有表字的人。

    在听到这个道士喝破“长阑”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心中就翻起了无穷的杀意。

    那道士却胸有成竹地微微笑了起来。

    他道“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陛下如今广有四海,黑月之卫遍布八方,却仍旧寻一人而不可得”

    “陛下智计过人,自然该知道,世间之隔,并不止在黄泉碧落。”

    “也在于”

    殷扬的目光森然如冰,让道士停下了口中的话语,低下头微微地笑了笑。

    丹墀之上的玄色袖袍翻涌,年轻而高大的天子已经从王座上站起身,一步步走下阶来。

    日色渐渐勾勒出他的身形,日月黼黻、山川河海都在他肩头袂角隐现,他的面庞峻刻而隽美,但剑锋眉下的一双眼却如冷寂千秋的深潭,将投进去的一切影子都席卷吞噬。

    道士沉默地与他对视一瞬。

    殷扬深深地凝视着他。

    道士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小香炉天光镀过香炉的表面,泛起紫金的质感,让人不由得怀疑这样沉重的一只香炉,是怎样藏匿在他飘逸如流云的广袖之中,并且没有被严谨而认真的龙禁卫搜查出来的。

    暗中潜藏着无数双眼睛,审慎地注视着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道士。

    道士却迎着殷扬的目光,神色平静地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陛下秉真龙之法相,为天地之共主,亦不能破大道之藩篱,逆光阴之成法,追溯已死与未生之人。”

    “但天道有情,又偏爱陛下这样的天命之子,因此人间方有返魂香之验。”

    殷扬忽然问道“你要什么他又要什么”

    他站在日光之中,身形高挑而挺直,像一柄无主的名剑。声音低哑顿挫,却宛如自无尽不知名处传来。

    道士也注视着他,淡淡地道“陛下问贫道要什么,贫道不过是不信罢了。”

    他将那只香炉托举起来,呈到殷扬的面前。

    那只小小的铜炉上没有盖,内中只有一株暗红色的纤直草茎,仿佛根系扎在坚硬的金属之中,叶片高高地舒展向天。

    剑芒一样锋利的叶缘,闪烁着微微的雪色光泽。

    这棵草叶看上去其貌不扬,殷扬注视着它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悸之感。

    道士关注着他的视线,看着他目光定在虚无一物的香炉中,面上终于微微露出异色。

    世间便是有这样的人,身负九州龙气,钟天地之灵秀,但有起心动念,无不能成,却偏偏对此弃如敝屣,但为一心所爱,抛生舍死,肝胆披沥,终犹不悔。

    淡薄的烟气阻隔了道士面上的神色,只听见他徐徐的语声

    “返魂香须以陛下精血为引,一焰既起,煎熬血脉,至死方竭,更无子嗣传世。”

    “陛下一生戎马,有此江山,但身殒之后,如此大好河山,俱付他人之手。”

    “何况魂魄之事,素不曾为人所见。”

    “或许陛下他年返生,却与那人远隔山海、终老缘悭一面。”

    “或君生妾老、岁华相别。”

    他问道“陛下倘若当中有一念不甘,都将前功尽弃。”

    殷扬仰头看着从大殿门口直射而入的日光,忽然仰头笑了起来。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殷某一生不信天、不信命,平生所信,唯她一人而已。”

    归鸾十年,岁在乙巳,一代明主、开国帝君殷扬无疾而终。

    大齐开国二百年后,丙寅年的深秋里,名唤“殷长阑”的年轻天子从病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出自尸子,作者尸佼约公元前390年公元前330年,战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先秦诸子百家之一。这个姓氏最初吓了我一跳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出自大名鼎鼎的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背诵全文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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