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君不去阻止他们吗?”藤川凉脱口而出地问道。
她的想法很简单。在同级生里拥有绝对话语权的迹部,如果他能够出面,眼前那些公然欺凌麻生的学生一定会有所收敛。
其实这样的欺凌在每个学校都或多或少存在着。藤川凉记得在就读于立海大附属的时候,她的同班同学五岛澄香也曾经被恶劣欺凌过一段时间,起因仅仅是身为归宅部,平日里毫不起眼的五岛由于自家经营花店的关系,和偶然上门的顾客、同时也是校友的幸村精市成为了交流园艺经验的伙伴。
其实除了共同爱好和话题外,五岛和幸村之间并没有特别的情愫。但许多人并不这么想。
这份令人眼红的亲密最终在国中二年级末,幸村因病入院治疗时为五岛带来了灾难。她的课桌被丢弃在游泳池里,书包里塞满腐败的食物残渣,鞋柜门被万能胶封住,上体育课用的运动服也被人剪烂,并写上了侮辱性的文字。
因嫉妒而生的,长久以往积累下来的怨念,终于有了得以释放的机会。
而与冰帝学园不同的是,立海大附属的学生们并没有任由这场欺凌继续下去。当时担任风纪委员的真田弦一郎率先站出来指责针对五岛的欺凌行为。在他的感染下,越来越多人开始站在五岛的立场上支持她。最终,在幸村出院回到学校之前,这场风波就已经彻底平息了。
深陷泥潭时,有时哪怕只凭一个人的力量,也足以扭转整个局面。
“阻止?你在开玩笑吗?”
迹部回过头,用讥诮的语气反问她:“麻生香织不是天生的弱者。曾经以欺凌为乐的她,现在尝到这种滋味,当然知道该怎样反抗回去。我不认为她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但这样放任不管真的好吗?”
迹部扬起眉毛,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藤川。这里是学校,是进入社会前的竞技场。我们在这里学习变强,而不是关心怎样拯救被淘汰掉的人。人能够拯救的只有自己而已。”
藤川凉不由自主地朝水池的方向张望。已经从水里挣脱的麻生抱着双臂坐在一块岩石上,努力遮掩被沾湿的衬衫下透出的内衣轮廓。包括笠原加奈在内的一群女生推搡着她,有人甚至恶劣地把脚踩在她的脸上。
而麻生除了低头啜泣之外,竟然没有半点反抗的动作。
“现在理解了吧。”迹部顺着藤川凉的目光看去,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我不赞成欺凌,但如果连麻生香织本身都丧失了斗志,选择忍气吞声的话,我们这些局外人又为什么要改变她的意愿?”
藤川凉一言不发地收回了视线。
虽然不能百分百赞同迹部说的话,但她并没有与他争辩下去。
南国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休息时间刚刚过去十五分钟,头顶上的云层就迅速聚拢,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从灰蒙蒙的天空里劈头盖脸落了下来。
雨水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初夏的暑气,因此并不令人扫兴。但藤川凉向来不喜欢雨天,尤其是雨水沾到头发的感觉,于是便披着衬衫独自去不远处的树林里躲雨。
沿着人工凿刻的石板路走出十来米,树丛背后竟露出了一间废弃神社。常见的原木结构,茅草盖顶,即便是盛夏也不会感到燥热。
通往拜殿的小路铺满青砖,曲折蜿蜒,饶树而行。所谓一草一木皆为神明所有,不得妄动,因此只好向自然让步。
这座在鸟鸣和水声中显得一片死寂地建筑让藤川凉想起了以前看过的怪谈,但此刻她却丝毫不感到害怕。
她在屋檐遮蔽的长廊上坐下,呼吸着山林间的清新空气,享受这一刻孤单的宁静。
片刻之后,脚踩在木板上发出的咯吱声引起了她的注意。藤川凉回过头,意外地发现浑身湿透的麻生香织正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对、对不起,我马上就走……”
麻生的神情十分尴尬,很显然她没有料到这间隐蔽的神社里已经有了捷足先登的人。
“没关系,麻生桑,请放心过来这里。”藤川凉尽可能轻松地说:“这里可不是我的私有地。”
“谢谢……”
麻生嚅嗫地说着,压平裙角在离藤川凉两三米的地方坐了下来。
又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个夺取了她未来幸福的人,藤川凉不禁有些百感交集。如今她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麻生香织,但这并不代表她们能成为朋友。长久的沉默中。空气里挥之不去的尴尬氛围让她感到十分煎熬。
“藤川桑。”就在这时,麻生率先开口说话。
“是。”
“上一次的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向你道谢……”麻生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地说:“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
“没关系。不过刚才……她们一直是这样对待你的吗?”
麻生苦笑着说:“藤川桑何必明知故问呢。你一定也已经听说了我的故事,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而已。”
“所以你才一点也不反抗?被人欺负侮辱也不介意吗?”
“怎么会不介意,我又不是石心人。”
麻生说着,将视线转向更远的地方。漫山遍野的绿意,像海浪那样扑面而来。
“几乎每一天我都难过得想死,但我知道我必须忍耐。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冰帝学园是我与过去的人生唯一的联系。我不想逃避曾经的罪过,不想向她们认输,但也不能轻易反抗。我的过去劣迹斑斑,学校和PTA都对我充满意见。只要再有一次暴力事件,我就会被强行劝退。到那时,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藤川凉露出复杂的神情。尽管明白麻生只是咎由自取,但那一刻,她依然对她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同情。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藤川桑,我只是有些人际上的问题,可不是得了绝症。”
麻生将额头前湿透的发丝往后捋,露出了少有的开朗笑容:“我想这都是命运吧,将我一步一步紧逼到了现在的境地。或许你不会相信,但其实我现在并不感到绝望。我对命运充满敬意,但不会对它轻易屈服。我一直相信,只要我努力寻找机会,就一定能从命运对我的诅咒里找到一条新的道路。”
……新的道路。
这句话点亮了藤川凉的内心。从云端跌落谷底的麻生香织,以及意外回到十年前、重启人生道路的自己。殊途同归,她们都是被命运玩弄的可怜人。
三天的新生合宿很快过去了一半。启程离开前的那一晚,全体新生在临海的一座被树荫遮蔽的山坡上举办了试胆大会。
按现场抽签分为两人一组。率先抵达终点,并搜集到隐藏在途中的、数量最多的信物的小组就是赢家,将会得到东京某间高级运动器材商店的十万円抵用券。
“这根本就是迹部的主意吧!”与藤川凉同组的F组学生泷荻之介忿忿地说。
“我怎么觉得更像是爱德华的品味。如果让迹部选,多半会是两张品酒会的门票唉。”忍足也顺势凑过来,双手合十地向泷请求:“请和我换签吧!我和岳人彼此真的需要一些私人空间!”
“闭嘴啦忍足!”与忍足同组的向日岳人从背后猛踢他的小腿,说:“还有什么品酒会啊,迹部他还没有成年呢!”
“当然不能用日本人的标准衡量他啊!那家伙根本就是个外国人!”
“……但话说回来,迹部他人呢?”泷忽然好奇地问:“我还想看看谁和他一组呢。迹部可是超级怕黑怕鬼的。”
“大概是临阵脱逃了吧。”忍足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
或许是为了营造诡异的氛围,试胆大会的照明设施并不是手电,而是每人一盏灯笼。
双方都十分胆大的藤川凉和泷荻之介悠闲地穿过照不进月光的小道,一边按照事先发到手中的谜题搜寻藏在石龛或树根里的信物,一边自然地聊天交谈。
“泷君也是网球部的吧?”藤川凉问:“我在下个月的参赛名单上看到了你,真厉害啊。”
整理各个社团的对外比赛信息,也是藤川凉在学生会的日常工作之一。
“谢谢……其实也没有很厉害。”泷摸了摸鼻子去,谦虚地回应:“和我们这些拼命练习才能追上的人相比,像迹部那样的天才,才是让人仰望的真正强手。”
“是吗?泷君似乎很尊敬迹部君呢。”
“那当然了。如果没有迹部,恐怕也没有现在的网球部吧。”泷感慨地说:迹部他啊,虽然看上去坏脾气又高调,但确实是我们无法取代的核心。许多人认为迹部只是个空有外壳,喜欢虚张声势的人,但和他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待人处事得体又脚踏实地,同时也有温柔一面的他,真的算的上是一个让人尊敬的人……啊,可恶!为什么说得好像我暗恋他一样!”
藤川凉毫不顾忌地笑出声来:“泷君你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啊!真的太坦率了!”
从地图上看,他们的行程已经过半。只要绕过坡顶继续往下走,就能抵达海滩上的终点。
“其实这里还有一条路唉。”
泷把灯笼举到地图前,对藤川凉说:“看,如果从这座桥上走,可以节省一半时间。
因为奖品毫无吸引力而对胜利一点也不执着的他们,很快便决定搭这条近路,趁早去还没有挤满人的海滩上休息。
从地图上看,那座木桥横跨在一条急湍的溪流上,可以将他们直接带去山坡的另一端。但由于是野道,平日里几乎没有人会走的关系,前往吊桥的路径比之前更加艰难,脚下突起的岩石好几次几乎将藤川凉绊倒。就连之前对所谓的恐怖氛围不屑一顾的泷,也逐渐被周围仿佛能吸收一切的浓稠夜色,以及树林深处隐约传来的动物哀鸣吓得脸色发白。
“这也太吓人了吧……”他小声说,“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有鬼要出来,我们还是往回走吧。
“开玩笑的吧……”
藤川凉忽然停住脚步,声音颤抖地说:“你看那里……”
泷顺着她的手指朝传来水流声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那座破败的木桥边,从试胆大会开始便消失不见的迹部景吾正出神地向桥下奔流的溪水张望。他手中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由下往上映亮他的脸,但也制造出了大片诡异的阴影。
“迹部他……该不会是失足掉到河里,然后已经成佛了吧……”不知不觉中已经双腿发软蹲在了地上的泷小声说。
“这哪里像是成佛,完全是妖怪啊!”藤川凉也压低了声音:“你没听说过桥姬吗?”
“那是什么?妖怪吗?姬的话明明也该是女妖啊!”
“……谁在那里?”
从河边随风传来的,同样微微颤抖着的迹部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不切实际的妄想。
几分钟后,解除了恐惧心理的他们站在木桥前的空地上,各执一盏灯笼,组成稳固的三角形。
“所以说迹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泷迫不及待地问:“消失了一个晚上,现在却被发现独自呆在这里,你想变成这座岛的怪谈一部分吗?”
迹部皱起眉头,刚刚想要回答,但却被藤川凉的声音打断了。
“我猜迹部君是为了这个……”她小心翼翼地说着,抬手指向木桥中段。那里的木板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腐烂了,无法想象如果有人踏上去,会发生怎样的事故。
阻止闯入这里的学生通过危险的木桥,迹部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显而易见。
“……是这样吗?”泷喃喃地说,“但这不该是工作人员的工作吗?之前一直有引路员啊。”
“因为负责这里的柴田小姐觉得有些害怕,但又一时找不到附近愿意与她更换岗位的人,所以就由我代替了她。现在她在终点做登记清算工作。”
……原本果然是打算临阵脱逃的吧!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藤川凉和泷荻之介互相对视一秒,然后同时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即使对黑暗和未知的鬼怪感到恐惧,迹部依然勇敢承担了这份不属于他的责任。当他在黑暗中独自凝视溪流时,倒影中那个在旁人的眼中总是高傲疏离,让人难以接近的少年,也在用真挚的目光回望着他。
藤川凉和泷决定留下,陪伴迹部一起完成工作。直到确定不会再有学生经过这最木桥,他们才返回原路,姗姗来迟地抵达海滩。
沙滩上已经挤满了完成试胆的人,他们手里的灯笼还没有灭,烛火摇曳,灯光映得那些年轻鲜活的脸庞格外鲜明。与此同时,初夏的夜风微凉,海上传来的潮声美妙得让人心醉。
试胆大会的最终赢家竟然是美术社的两位运动苦手的学生。当他们对着价值十万円的运动器材抵用券面面相觑时,此起彼伏的开怀笑声中,标志活动结束的烟花开始在海滩上空炸响。
无数巨大的烟花盛开在夜色里,仅在高空停留住一刹那便化做金黄的星芒缓缓坠落,只留下虚幻的空旷感,夜空中闪烁的光映亮了整片海面。
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哼起了歌,最初只是几个人打着拍子附和,不多久其余人也纷纷加入,逐渐变成了全体新生的合唱。
藤川凉意识到,这是平成十二年大受欢迎的流行曲,南方之星的《Tsunami》。
『风迷惑了懦弱的我』
『那一日消失的身影』
『想不到那真是令人流泪的过去』
……
努力回想歌词时,藤川凉看见了人群中的麻生香织。孤身一人的她努力地唱着,注意到藤川凉的目光时,她向她微微一笑。
……
『梦醒时』
『在一片深寂黑暗里』
『黎明乍现』
『我真比想像中的还要坚强』
……
而当藤川凉将视线投向身旁的迹部时,她惊讶地发现他似乎并不知道这首歌,只是试图随着周围的其他人对口型。
随波逐流的迹部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是自然又真实的。
藤川凉想,她大概能够理解泷所提到的,迹部温柔的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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