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人长着一张西洋面孔,个子不高,弯曲的褐色长发被束在脑后,皮肤是被阳光晒到恰到好处的小麦色,五官轮廓十分柔和。虽然实际年龄已经过了四十岁,但看上去十分年轻。
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过去的回忆早已褪色,有许多细节已经找不到痕迹。虽然内心感到十分疑惑,但藤川凉还是礼貌地向她问好。
“早上好。”
“别那么客气,坐在这里吧。”仁王的母亲笑着指了指面前的吧台,又转身催促仁王上楼换掉湿透的冲浪服,顺带冲一个澡。
“别再像上次那样,带着一身海藻的味道去训练!”
她的日语十分流利,显然已经在日本生活很久了,但来自母语的口音依然能马上辨认出来。
“知道啦,啰嗦……”仁王抓了抓头,将冲浪板斜靠在靠近吧台背后的角落。
他一边走上楼梯,一边对藤川凉说:“菜单在桌上,如果有喜欢的东西尽管点,我马上回来。”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的尽头,餐厅里顿时只剩下藤川凉和仁王的母亲两个人。
“我猜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吧。”仁王的母亲将擦干净的咖啡杯高高挂起,友好地自我介绍,“你可以叫我玛莉卡。我们在很久以前见过一次面,你叫凉,对不对?”
藤川凉点了点头。
多年之后因为连锁咖啡厅的成功经营频繁被电视杂志采访,全名是仁王Maria-Cocotte的女性,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才会允许使用Marika这个称呼。
“你现在也在立海大附属念书吗?”
“不。因为家里的关系,我升学去了东京。”藤川凉面不改色地撒谎道,“但在假期的时候我会回家住。”
“原来如此,我可喜欢东京了。”仁王的母亲温和地说,并没有过度追问藤川凉和仁王之间的关系。
无论记忆里或是现在,仁王的母亲都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知道如何在社交场合中把握分寸的人。她自然亲和的态度让藤川凉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那么,小凉你是甜派还是咸派的呢?”她接着问道。
“我无所谓……”藤川凉面露难色,“一定要选的话,甜派。”
“跟雅治一样啊。”仁王的母亲对着她浅浅一笑,“你喜不喜欢法国土司?加树莓和冰激凌的那种。”
难道她会读心术吗?藤川凉诧异地想。
Pain perdu一直都是她最喜欢的甜品之一。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的母亲就会为她和藤川树准备这种早餐,只不过藤川家的传统更偏向搭配巧克力榛子酱。
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巧合,但藤川凉还是对眼前这位名叫玛莉卡的外国女性感觉更加亲近了一些。
当仁王结束淋浴,重新回到餐厅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不可思议的一幕:藤川凉正和他的母亲并肩站在吧台后,面前是一叠浸泡在奶油蛋液中的甜吐司,以及平底锅里正在融化,吱吱作响着的黄油。
“真不好意思,你明明是客人来着……”
直到吃完早餐离开,仁王依旧执着地向藤川凉道歉。
“没有的事,我很喜欢自己动手。”藤川凉说,“况且仁王君的妈妈很亲切,我很高兴能和她说话。对了,她也向我提起了全国大赛的事。我们约好了,如果她来东京观战的话,比赛后我们可以一起到处逛逛。”
“哎?”仁王忽然反应了过来,“那么说,你已经决定要回东京看比赛了吗?”
“为什么不呢,赛场离这里也不是很远,当天就可以来回。”
藤川凉伸手比划着距离,又说:“我现在是冰帝学园的学生,去看本校和立海大附属的比赛,也是很自然的事。”
想要回避那个人的心情,最终还是输给了对比赛结果的好奇心。
虽然内心并不想与他再有任何多余的接触,但藤川凉还是安慰自己,如今这个时间点上的她,只要坦然地把对方当作纯粹的陌生人,就足够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分别的岔路。藤川凉要去的商店街在左侧,而仁王则会沿着右边的坂道一路攀爬,去学校开始一整天的训练。
是道别的时候了。
“拜拜。”藤川凉朝他挥了挥手,“请再替我谢谢你妈妈的招待。”
仁王将左手边的球袋换到右手,像是有些焦虑地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对她说道:“虽然你已经不是立海大附属的学生了,但如果不介意的话,偶尔也可以趁我们训练时回学校看看。”
“这样不太好吧。”
藤川凉避开仁王的视线,圆滑地拒绝了,“现在的我如果在网球部集训时露面,恐怕会被当作打探情报的可疑人士。你忘了吗,立海大附属下一场比赛的对手就是我所在的冰帝学园。”
她说得理所当然,仁王似乎也被说服了。
“那就算了,我也不能勉强你。”他重新展露出明朗的笑容,“下次见咯!”
走出几步后,藤川凉忍不住回过头。远处的仁王已经穿过路口,大步登上了通往学校的坡道。
由海上而来的气流肆意吹拂着他浅色的碎发,鹅黄色的制服在蓝天与冷色调的街景里显得格外夺目。周围仿佛安静了下来,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将他十几岁特有的青春活力烘托得淋漓尽致。
如今的我,在旁人眼里,大概也是这个样子的吧。藤川凉想。
一周后的比赛当天,藤川凉如约和仁王的母亲一起,搭乘电车前往东京。
和仁王同母异父的年幼弟弟也与她们同行。这个名叫雅史的男孩今年只有四岁,看起来几乎是缩小版的仁王,性格十分开朗,面对第一次见面的藤川凉完全没有害羞的情绪,反倒喋喋不休地用有限的词汇量与她搭话。
“安静一点,雅史,你太吵了。”在电车上,仁王的母亲无奈地提醒他,“不要打扰到周围的人啊!”
“妈妈,今天是几月份?”男孩收敛了几秒,忽然话锋一转。
“七月。”
“七月是什么东西?”
“这不是你刚才问的吗。”仁王的母亲哭笑不得,“七月是一个月份。”
“噢,七月是圣诞老人的月份吗?”
莫名其妙的对话让边上的乘客笑出声来。藤川凉想象着仁王小时候的样子,也跟着露出微笑。
按照原计划,他们会在一小时后抵达新桥换乘。然而很不凑巧,那天沿线的铁路上刚好发生了一起事故,直接导致了整条线路的大面积延误。等到她们赶到赛场时,仁王的回合已经结束,场上正在上演的幸村与迹部的对决。
双方正打到第五局的3-3平。藤川凉看了一眼记分牌,意识到两人中的胜者将决定这场比赛的结局。
如同她预想的那样,迹部的存在说不定真的能改变历史。
由于两间学校的坐席散落在在球场两侧,藤川凉不得不和仁王的母亲分开。当她登上阶梯,悄无声息地融入冰帝学园看台上的人群时,身边一阵阵如同汹涌浪潮般的呐喊助威声让她几乎想要掩住双耳。
——“迹部!迹部!迹部!迹部!”
这个名字,就好像一句令他们深信不疑的祷词。
盛夏的东京,梅雨季已经结束。临近中午的时候,气温不断攀升,炙热的阳光照得她头晕目眩。
从看台的角度往下望去,远处的迹部就像是一个符号。运动能力惊人的他灵活地奔跑跳跃着,挥拍的动作优雅有力,手臂与腿上的肌肉线条在移动过程中清晰可见。而在球网的另一端,幸村也已经收起了平日里总是挂在脸上的随和笑容。沉浸在比赛中的他看上去比日常的任何一瞬间都要严肃。
成年人眼中如同游戏般的比赛,对高校一年级的他们而言,却好像关乎尊严的全部。
4-4。
5-5。
6-6。
比分紧紧胶着,每一球持续的时间越来越久,双方却都没有松懈的表现。
让藤川凉感到惊讶的是,在国中时代经历过两场重大手术,在术后疗养期间曾经连独自走路都十分艰难的幸村,经过长时间的康复治疗和额外锻炼,已经把那段让他难堪的过去远远甩在了背后。
此时此刻的他,不仅看不出一丝疲惫,反而变得更加冷静沉着。
迹部最终还是输了。
随着比赛最终结果的公布,幸村转身面向立海大附属的人群,迎接他的是排山倒海的欢呼和尖叫。
而在冰帝学园的看台。原本气势满满的呐喊声瞬间消失了,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迹部的身上:他仍旧站在原地,手握球拍,目光怔怔,不知道他到底在看哪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败北的迹部,安静的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
虽然明白胜负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这一刻,或许是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了,藤川凉突然感到有些失落。
为了迹部,也为了平行时空中这样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结局。
又过了一会儿,冰帝学园参赛的成员们终于鼓足勇气走向迹部,轮流拥抱了他。
忍足与迹部拥抱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久。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藤川凉也能看见他正在迹部的耳边说着些什么。
是安慰,或是鼓励?作为观众的她无法知道这样的细节。
她能看到的只有迹部之后的回应:他顿了一下,将球拍交给身边的人,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全部往后捋,低头深吸了好几口气后,终于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了身边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所有队友。
这是迹部用来表达感激的、最直白而热烈的方式。
“迹部!我的脖子!快住手!咳咳!”
矮个子的向日岳人大声抗议。迹部的臂力让他简直不能呼吸了。
拥抱完队友后,迹部转身仰起头,面向看台上的观众。
他举起右手,紧握成拳,轻轻敲击心脏的位置两下,随即伸长手臂,食指笔直地指向这个夏天一路追随着他的校友们,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个动作深深地印在了藤川凉的脑海中。
迹部的笑容和举动像是一道咒语,重新唤醒了沉默许久的冰帝学园看台。学生们再次大声呼喊起他的名字,声音一阵比一阵更高,也更亢奋。如果是碰巧路过的人,恐怕会认为冰帝学园才是比赛的胜者。
关东大赛就此落下帷幕。颁奖典礼上,幸村与迹部再次握手,彼此客套地约定下一次的较量。
“你真的很强,下一次我说不定会被你击败呢。”
“并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迹部并不理会对方的恭维,认真地说道。
“你的嘴巴还是那么厉害啊。”幸村哑然失笑。
主办方接着为两支队伍的成员分别挂上个人奖牌。藤川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立海大附属的队列中:仁王将胸前的奖牌举到下巴前,笑着朝他母亲和弟弟所在的方向比出V字。而他身边的那个人,只是安静地背着手站着,胜利似乎并没有为他带来太多喜悦。
高兴也好,哀伤也好,那个人的情绪从来不轻易显露在脸上。交往的这些年里,她总是需要猜测他的真实想法。
藤川凉想,恐怕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最终导致了她的后知后觉,和他们之间关系的崩溃。
颁奖典礼结束后,人群开始散场。
藤川凉原本想要寻找仁王的母亲,但一眼看见她正在与仁王和那个人交谈,看上去私交十分亲密,顿时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我先回去了。”她简短地传出这封邮件。
因为不想和其他冰帝学园的学生搭话,藤川凉刻意向场馆另一侧的出口走去。经过自动贩售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从刚才起就十分口渴了,只不过大脑因为激烈的比赛而刻意屏蔽了这个信息。
然而投币时,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足够的零钱:早晨出门的时候,她不小心把钱包落在了另一个随身包里。
真不凑巧,藤川凉想。
“想喝什么吗?”她的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来请你吧。”
藤川凉回头张望,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麻生香织。身穿便服,画着淡妆的她看起来十分清纯,既不是校园里唯唯诺诺,制服总是脏兮兮的被欺凌对象,也不是之前在街上偶遇时,似乎是为了取悦同行的中年男人而故意做出的成熟打扮。
她是在跟踪我吗?
藤川凉吃了一惊,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脸上的表情。
这个猜测并不是自作多情,因为这条路确实十分偏僻。但很快,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更疯狂的想法:
观看了比赛的麻生,没有理由不会认出刚才在场上活跃着的那个人。
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中断过联系。他们所谓的重逢,以及他十年后的背叛,可能从十六岁那年、或是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酝酿。
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来就没有想过这点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些年来的自己又算是什么?是为了证明他们之间的真爱而存在的倒霉鬼吗?
真不甘心啊……
藤川凉的思绪一片混乱,各种回忆与推断肆无忌惮地碰撞着。几个月来的平静生活让她错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放下过去,抱着坦然的态度朝前看。而此时此刻,她却感到连正常思考都成了困难。
面前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藤川凉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因为麻生香织正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四周不寻常的氛围震住了。
“没事吧?你还好吗?”麻生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藤川凉避开她的视线,转身想要离开。
现在的她需要独自冷静一会儿。
“胡说,你流了好多汗!”
麻生不依不挠地跟上来,伸手向她递上纸巾,“你该不会是中暑了吧!”
“离我远一点!”
皮肤接触的刹那,藤川凉感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反感,猛得甩开了麻生的手。但她随即便感到了后悔:被她迁怒的十六岁的麻生,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此时此刻的举动仅仅是出于善意。而无缘无故粗暴对待她的自己,在麻生的眼中,一定与笠原加奈一样丑陋。
“真对不起,是我太得意忘形了。”麻生低下头,嚅嗫着说,“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麻生的表情在目光抬起的霎那凝固了。她死死盯着藤川凉背后的某个方向,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比吕士……”
短暂的沉默后,她用干涩的嗓音念出了那个藤川凉不想听见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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