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很快打扫完房间,这间房子大约是北方工匠建的,里面没有床而是盘了一个土炕。
李泉见状大喜,得到柳掌柜的允许后拿柴火把炕煨上,此时谢颜也休息的好了些,两人便一起出门抓药买东西。
民国初年,哪怕在已经开埠五十余年的汉口,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里仍处处留存着旧社会的影子,谈起官员仍叫老爷,动不动就下跪磕头,且对洋人的东西有着根深蒂固的排斥。
谢颜和路人打听了一处当地人常去的医馆,便和李泉一起走了过去。
事实上伤寒这样的病他是不想看中医的,无他,药太苦了而已,然而这个时代的西医全在租界,又贵又难进去,他也只能做好捏着鼻子喝药的准备。
医馆已经远离芙蓉街,到了普通百姓居住的区域。谢颜和李泉推门走入,不大的房子里昏昏沉沉,采光不算很好,屋里飘着一股浓烈的药味,火却烧的很旺,让人一进去就被热浪打懵了。
不过医馆的老板兼大夫此时似乎没工夫招待他们。
“齐休疾!我送你去洋人地界留学,是想你学文治武功,是想你能入政|府光宗耀祖!不是让你学洋人那骗人的玩意儿欺师灭祖的!”
穿着马褂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气的浑身发抖,一边骂一边上下挥动手臂,嫌力度不够还时不时跺两脚。
被他骂的狗血喷头的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穿着一件谢颜后世很熟悉的白大褂,皮肤白皙,温润的眉眼间满是无可奈何,安安静静听着中年人的数落。
齐休疾此时确实非常无奈。
他是这家医馆的继承人,从小接受新式学堂教育,三年前在祖父的支持下去北京考取了庚款留学名额,前往美国留学。
原本他报考的科目是建筑,但当在美国见识到西医的神奇之处后,出身于医药世家的齐休疾立即意识到自己应该把西医带回普通中国百姓中。
于是他果断弃建筑从医,日以继夜苦读三年终于学有所成,趁着这次温少爷回国的机会一起回到汉口,准备用所学造福家乡。
温少爷是温家二少,他哥哥在英国读军校,他自己则在美国学习化学。
齐休疾在美国时接触过温少爷几次,在见到对方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但温少爷的勤奋却远超于他。对方不仅在化学上刻苦钻研,还抓住一切机会学习语言,甚至暗中研究美国当地的民生政治,几乎看到什么学习什么。
齐休疾对温少爷是敬佩的,这次搭乘对方的专队回国的途中,他讲了自己用西医给普通中国百姓治病的想法,温少爷当即表示自己可以给予一些金钱和人脉上的帮助。
回家祭拜完祖先后,齐休疾惦记着汉口码头附近生病的穷人,很快去找温少爷筹备诊所事宜,花了几周时间才准备好所有仪器药物。
谁料今天开门第一天,居然没有一个人进诊所看病,齐休疾坐在诊断室里,看着一群百姓围在诊所门口对着他的白大褂指指点点,像看杂耍一样,无可奈何。
过了一阵子,这里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他父亲耳朵里,齐父好面子,一听直接过来把他生拉硬拽回了医馆。
齐休疾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和自己父亲动手,只能喊着让招收的助理看好诊所,自己随父亲回来解释。
现在看来,解释的效果微乎其微,他父亲十分愤怒,仍觉得西医是骗人的玩意儿……
“爹,医馆来人了,你先给他们看病吧。”齐休疾余光瞥到门口的谢颜和李泉,决定先转移话题。
“哼,你既然那么有本事,拿你的洋人玩意儿治啊。”不料齐父冷哼一声,居然径直走回柜台后的躺椅上睡下,一副不想管的样子。
“……”齐休疾知道父亲这是在折他面子,有些为难。
用西医看病,他会;在中医馆用西医看病,他还真不能保证,毕竟没有专业器具也没有药。
齐休疾歉意地看向被他无辜波及的谢颜和李泉,打算道歉后劝他们先换家医馆治病,不料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晕倒。
“阿颜!”李泉吓了一跳。
“我没事。”谢颜摇头,撑着李泉站直。
他如今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弱了,医馆里的火烧的太旺,又不怎么透气,冷热交替加上长时间的站立,竟让他产生了眩晕感。
“快来坐着。”齐休疾看出问题,赶紧拿过一个凳子让谢颜坐下,又转向李泉,“麻烦这位小兄弟去把门开条缝透气。”
新鲜空气顺着门缝涌进,谢颜深呼吸几口,终于感觉好了些。
齐休疾见状更为难了,这个少年的情况十分不妙,需要尽快得到救治,可他的父亲仍在与他置气,不许他离开也不看病开方。
“齐小先生可是西医?”不料那个少年居然主动搭话。
“是的,我几天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齐休疾看了眼父亲回答。
谢颜方才听他们的对话已经推测出一二,如今听齐休疾承认,难免瞪大眼睛。
民国初年的中国人西医,这可是极度稀缺的人才啊!
不是谢颜对中医有意见,而是很多病确实用西医治疗更为合适,尤其外科和急性病,况且物以稀为贵,齐休疾说不定是汉口非租界地区如今唯一的西医。
汉口作为晚清时期著名的商业码头,外国人众多,不是没有现代医院。然而谢颜记得自己曾经看过一份资料,一位民国年间的日本学者做过一个统计,汉口的西医院一年内接诊的患者中,日本人竟是中国人的两倍,对比二者的基数,可见当时中国民众对西医的排斥与不信任。
齐休疾不明白这个少年看向他的眼神为什么瞬间变得炙热,不自在地摸了摸脖颈。
躺在躺椅上的齐父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你那些洋人的假药,也就骗骗无知小儿罢了。”
“……”这话好像把谢颜也骂进去了。
“齐先生,您是杏林世家出身,精通岐黄之术,在我看来,正是你们的存在,才守护了华夏百姓数千年。”谢颜没有生气,平静的说。
“职责所在。”齐父不明白谢颜说这些话的意思,但夸人的好话谁都喜欢。
“没有医生就无法抵御疾病,我华夏有岐黄之术,那么那些洋人呢?”谢颜接着问。
“洋人也并非不老不病之体,如果他们的医术是骗人的把戏,那么洋人生病后是怎么活下来的?毕竟就目前来看,他们不但人很多,还活的很好。”
其实谢颜这些话有很大的事实漏洞和逻辑错误,在现代医学发明之前,西方人那套□□系统和放血疗法真不见得有多先进,真正先进的不是西医相较于中医,而是现代医学相对于传统医学。
不过随便说说哄一哄齐父已经足够了。
齐休疾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觉得谢颜比自己会说话多了,然而齐父显然一时还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不等他反驳,谢颜继续说,“方才齐先生说齐小先生欺师灭祖,我没有学过医术,但也知道为医者需有慈悲之心,以治病救人为先。无论洋人的医术还是华夏的医术,目的都是治愈病人。”
“我相信就算是齐先生这样的杏林高手,也不敢说自己什么病都可以治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看看西医中有没有治愈它的方法,多救些人呢?齐小先生一心治病救人,钻研西方医学取其精华补足中医之不足,一片赤心,非但不是欺师灭祖,反而是实打实的尊师重道!”
……
“说得好!”
谢颜刚说完一大段帮齐休疾解围的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苍老洪亮的声音,而齐父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立即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爹,大冷天的您怎么过来了?”他差点被躺椅绊了一跤。
是齐休疾的祖父来了?谢颜见状也想起身,结果方才坐着血液不通,突然起身又是一阵眩晕。
李泉被门口吸引去了注意力,谢颜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摔倒,想抓住什么稳定身体,恍惚间手一阵乱挥,一把握住了不知谁的小臂。
手中的支撑物强韧有力,突然挂上一个半大的少年居然没有丝毫动摇,下一秒,小臂的主人把他从后背揽起,稳稳当当扶正在地上。
谢颜晃晃脑袋,稍微清醒了些,抬头想要道谢,突然看见早上才见过的那位温二少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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