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 这里”
就在谢颜四处张望想确认一个参照物的时候, 一道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谢颜转身看去,竟是昨日馄饨摊的老板。
“你这是”谢颜见他腰上系着围裙,显然是在做饭, 却不见摊子, 有些不解。
“嗨, 可算等着您了我家摊子现在不在这里了。”那摊主满脸喜气洋洋,朝身后一指。
“船王家昨天大发善心,想给住在附近的码头工人开个早食堂,凭工票领饭,因为我家摊子在码头附近口碑好资历老,所以选了我们经营。”
“食堂就在转角那两间屋子, 有票的工人凭票领饭,没票的也能花钱吃,您之前一个月的饭钱那位少爷已经替您交了,我怕您不知道专程在这儿等着,快去吃饭吧”
温家给工人开食堂谢颜闻言有些惊讶, 转念一想也说得过去,毕竟船王的仁义之名在汉口人人称赞, 想要手下人卖命,不给好处笼络人心怎么可能。
据说那些住在温家工舍里的核心伙计, 每个月能领十块大洋的月钱, 生病受伤有补贴, 意外死亡还给抚恤金,与他们相比,温家给普通码头工人每天管顿热饭吃也没那么令人惊讶了。
摊主给谢颜指完路,又急急忙忙往食堂的方向跑,如今他们一家人都被温家聘请做工,收益比原本的小摊子翻了不知几番,要是一不用心丢掉这么好的差事,那可怎么办。
谢颜笑了笑,跟在摊主后面走向食堂,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坐在寒风里吃馄饨已经不错了,没想到运气这么好,赶上温家办食堂,早餐水平直接升级,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坐下好好吃饭,自然再好不过了。
这两间食堂或许是因为临时建起来的原因,占地不算很大,屋子中间打通,后面是厨房,前面是取饭的地方,旁边还放了两三张桌子,早饭种类比起之前的摊子也稍微丰富了些,除了馄饨外,还有摊主老婆闺女赶早蒸的包子和用小米熬的滚烂的粥。
这个时间点,上早工的工人大多已经吃完早饭走了,余下的人也没有时间浪费在坐下慢悠悠地吃饭上,所以屋内三张桌子全是空的,谢颜要了两个包子和一碗粥,过去坐下。
“先生,您是做什么营生的呀。”店里此时没人,摊主和老婆去外面取菜了,摊主的闺女闲着无事,一边收拾蒸笼一边好奇地问谢颜。
她穿着花布棉袄,扎着两个粗麻花辫,大概十五六岁,长得不算漂亮,手粗脚大,却十分精神,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把式。
“我是教书的。”谢颜笑了笑,接受了这份没有恶意的好奇。
“哇。”闺女低低惊呼一声,面露羡慕,左看右看无人注意,从头顶的柜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竹罐。
“这是”谢颜看着对方放在自己眼前的罐子,没反应过来。
“洋糖”闺女神神秘秘地说,“在粥里加一点,可甜了。”
谢颜看了眼打开的罐口,只见里面装着半罐后世很常见的白砂糖。
“你给我糖是想换些什么吗”谢颜不解。
“没有啊。”闺女不解谢颜为何如此问。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这是好东西,有学问的先生应该吃好的。”
“”谢颜看着她笃定的眼神,一时无言。
他可以与万千恶意针锋相对,可以与无数别有用心的人虚与委蛇,但面对这样单纯的善良与崇拜,却不知如何处理。
“我叫谢颜,你叫什么名字”
“苗二丫。”苗二丫低下头,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很不好听。
“你是想和我读书学东西吗”谢颜想到苗二丫方才听说他是教书先生的时候眼中露出的羡慕的光,试着理解她的逻辑。
“不是没有这回事我不是”谁知听了这句话,苗二丫就像被人踩了尾巴,吓得手忙脚乱飞快消失在后厨,连糖罐都忘了收回去了。
“”
谢颜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不明所以,只好摇头笑笑,把这件事当做一个小插曲,吃完东西后把糖罐放回后厨,离开这间食堂。
到达温家的时候,温夫人的贴身丫鬟喜莲这次没有在院里接他,替代的是另一个有着小酒窝的大丫鬟福珠。
“今天夫人要在府里接待几位其他人家的太太,喜莲姐姐忙着收拾东西呢。”福珠见谢颜有些疑惑,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谢言点头,以温家在汉口的地位和温夫人的身份,这样的交际想想就知道不少。
“几位太太大概什么时候到,有需要我注意的地方吗”
“大概还有半小时吧,谢先生放心,三小姐的卧室在三楼,夫人在二楼小客厅会客,你们是见不到的。中午吃饭看夫人怎么安排,谢先生觉得不方便的话,可以让人给你送到客房。”
谢言心道自己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怕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作怪,一不小心做错事罢了,见福珠保证无碍,谢言便不再纠结,点头道谢后与对方一起来到三楼温言悔的卧室。
卧室的门半掩着,透过缝隙向里看去,温言悔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待谢颜,而是在书桌前认真读着什么。
谢颜示意福珠不要出声,轻轻敲了三下门。
“啊,谢先生,您来了”温言悔闻声转头,看见门口的谢颜,慌张起身,闹了个大红脸,“对不起,我太入迷了没注意时间,忘了等您过来。”
“无妨,我也刚到。”学生好学爱读书是好事,谢颜哪里有生气的道理,笑着宽慰温言悔,“我们岁数差不了几岁,以后别讲这么多规矩了,不过你在看什么,竟看的如此认真”
“是父亲早上派人送给我的报纸。”温言悔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上去心里十分喜悦。
虽然温家一直有订报纸的习惯,但因为温言悔原本的女先生太迂腐,觉得女儿家不应该知道太多外面的事,所以温言悔之前从来没有机会看过。
今早温九楼和温珩在书房说话的时候,下人送来了今天的报纸,温珩见状想起谢颜最近在给温言悔上课,提议可以把报纸送过去当教材,温九楼觉得有道理,就安排人去办了。
民国时期的报纸上消息五花八门,除了正经的社评新闻,还有各种小说,八卦和游记杂谈,温言悔之前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拿到手后就入了迷,连夹缝里的广告都没有放过,一一细读,甚至忘了按时在门口等谢颜。
“是我忘了这回事,应该给你多准备些报纸的。”谢颜一拍脑袋,觉得自己这个先生当的太不像话,下次有机会得去谢谢温珩。
报纸是打开世界的窗户,对温言悔这样无法外出的大家闺秀来说,可能更是了解外面世界的主要途径。谢颜想起了安语靖,民国之后社会上对女子的包容度大了很多,既然安语靖可以自由在外行走,以后有机会的话,他也可以劝温夫人放温言悔出去走走。
“谢先生可以给我讲讲报纸上的事吗”温言悔不知道谢言在想什么,眼睛亮晶晶地问。
“可以啊,不过我来汉口不久,可能很多东西并不清楚,你想问什么”
“我原来听女先生提过文启冰老先生的名号,也在父亲那里听闻过一些他的事迹。”温言悔从一叠报纸中翻出今天的社会报,折到头版,赫然是谢言不久前在来的路上读过的那篇盛赞自己的文章。
“方才见这份报纸上有文老先生的文章,我认真读了一遍,很好奇他所说的汉口奇缘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有没有那么新奇厉害。谢先生,您听过它吗”
“”
谢颜看着温言悔亮晶晶的求知的双眼,难得老脸一热。
这篇文章谢颜早上已经看过了,文老先生在其中把现者夸的天上地下绝世无双,简直要成当今西学中用的新典范,饶是谢颜这样的老油条也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温言悔读了这篇文章,小姑娘求知欲强烈,想知道汉口奇缘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他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
“我知道汉口奇缘,但转述毕竟不如亲见,我也没办法给你说它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社会报上不是有汉口奇缘即将登报连载的广告吗到时候你自己看一看,就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了。”谢言想了想,最终没好意思直接说自己就是现者,决定还是交给温言悔亲自去看。
“我知道了,先生。”好在温言悔并未察觉谢言的不自在,低头又思索起谢言关于转述不如亲见,要有自己的判断的说法。
谢言见状松了口气,他生怕温言悔寻根问底要他讲汉口奇缘,在自己第一个学生面前自卖自夸,就算谢言两世为人脸皮极厚,还是无法毫无心理负担地做到。
一番短暂的交流后,谢言开始了今天的正式课程,和温言悔逐字逐句分析起小妇人的原文。
“我给你原文书作为教材,除了学语言之外,也希望你多了解一些它们所传达的思想,你已经读完了这本书的前几章,有什么想法吗”
“我”温言悔想了想,抿了抿嘴。
“这本书里的世界和我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马奇家的女孩们的生活与我相比并不好,她们要做很多活,吃不到想吃的食物,也没有漂亮的衣服但我很羡慕她们,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让你和书里的任何一个女孩互换人生,你愿意吗”谢颜抛出一个问题。
“愿意。”温言悔的眼睛亮了亮,很快暗下去,为自己的失态懊悔。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谢颜一笑,“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羡慕她们吗因为她们虽然贫穷,但无病无灾,家庭和睦,有互相牵挂帮助的亲朋好友,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工作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
“这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生活方式,我也羡慕。”
温言悔听了谢颜的话,终于没那么局促不安了,她突然想到什么,“谢先生,那我们现实中,会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存在吗”
“没有这么理想的,但相似的却不少。”谢颜想起早上吃早饭时见过的馄饨摊主的女儿苗二丫,勤劳能干,乐观善良,家境虽然普通但也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饱穿暖。
或许温言悔会羡慕她的家庭氛围与自由,而苗二丫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能有温言悔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
人总是越没有什么越渴望什么,大概只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才能知足后继续向前吧。
“其实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普通人都是马奇一家的缩影,有自己的烦恼,也有善良与真诚,自给自足过着日常的生活如果没有那些入侵华夏的外国人的话,你出门走在街上,所看到的人都会是这样的。”
“但现在”
“但现在,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人们在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惶惶不安,生命都得不到最基本的保障。”
“先生痛恨那些外国人。”
“我痛恨这个时代。”谢颜看着窗外,眼前浮现起现代社会与如今这个社会的种种对比,他是从光明时代而来的人,怎么可能沉沦于如今身处的黑暗。
那么,他到底是带着火种穿越重重时光的变革者,还是一只燃烧自己自不量力的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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