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期待,都来自他掌心的温暖
——陆清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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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浓郁的漆黑中,陆清竹察觉到手腕有些疼痛。
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阁楼陈旧的天花板,一把染血的铅笔刀落在手边的地板上,苍白的腕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
好疼。
陆清竹爬了起来,背脊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痛,脚下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有些微微凌乱的床上丢着两三本课本,陆清竹拿起来翻了翻,高二的课本,崭新的封面上工整地写着他的名字。
陆清竹呆滞地环顾四周,熟悉的景象,他坐在床边沉默半晌才终于确认,他真的回到了十七岁。
墙上的日历被翻过很多页,圈圈点点写着许多日程安排,陆清竹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明天就是他入学的日子。
林锦阳。
一片混沌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个名字,像是闪电劈开云雾,陆清竹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踉跄着走到墙边,伸手扯下日历来回翻看。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明天就是林锦阳转学来学校的第一天。
陆清竹踉跄着走到床边,伸手从破旧的木桌底下拿出了一个生锈的铁盒。
这里面装着母亲留给他的遗物,还有这些年他辛辛苦苦攒下的钱。
上辈子这些钱都被继父抢走买了烟和酒,他的酒瘾很大,每次回家都是醉醺醺地一身酒气,一看到他就骂骂咧咧地逼他把钱拿出来,如果没有的话就会用皮带和棍子抽他。
他被打怕了,每次都哭着把钱交出去,求他不要再这么堕落放纵下去。
而他做得最错误的一件事,就是对一个不知悔改的人心存希望。
这个人已经浸泡在社会底层的泥淖里烂透了骨子无药可救,重来一次,他再也不想更不会再近乎痴想地守着这个牢笼般的家。
他要从这个深渊里爬出去。
他想干干净净,像个正常人一样站在那个人身边。
所以他需要这些钱,他需要用这些东西换回自己的自由,换来从这个牢笼里走出去的机会。
无所谓付出怎样的代价,遍体鳞伤也好,生不如死也罢,一切代价,只要是能从他身上拿走的,他都愿意承受。
重新把装钱的铁盒藏回书桌底下的角落,陆清竹从抽屉里翻出一卷绷带,裁下一段紧紧缠住受伤的腕骨。
伤口不深,用绷带缠起来过两天就会自己愈合。
但明天就是他第一次正式和林锦阳见面的日子,他不想被那个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陆清竹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臂,白皙过分的皮肤上,只有一道细长的豁口滴滴答答淌着鲜血。
这时候的他,手腕上还没有那些抑郁症病发时留下的伤。
十七岁的孩子不知道抑郁症是什么,只把时不时出现的自虐倾向当作宣泄压力的一种途径,直到最后病情恶化,连自残都没有办法满足他压抑的渴望,他才惊慌失措地去了医院。
中度抑郁症,以及急性焦虑引起的过呼吸症。
“这种程度的病情以及伴生的自残倾向,如果不服药治疗的话,只会越来越严重。”
医生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手臂上交错蜿蜒的伤口,那份为人医者的悲悯,疼得他睁不开眼。
离开医院的那天,阴沉的天空下起了整个冬天第一场初雪。
他撕碎了手里的诊断书,任由那些湛白的碎片在指尖坠落,纷纷扬扬,像是破碎的蝴蝶。
他不是没有体会到抑郁症的痛苦,那种被浸没在漆黑海水中,缓慢下沉无人拯救的逼仄绝望,让他无数次在孤身一人的深夜泪流满面。
他多想活着,像个正常人一样,感受青春的喜悦悲伤。
但对于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治疗这些病的费用等同于天价。
整整十年,那个身为他监护人的男人,就像吸血的寄生虫一样盘踞在他身上,拼命地向他索取,借此他供养他日益滋长的欲望。
他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救不了自己。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了,有人挟着一身逼仄的酒气冲了进来。陆清竹没来得及躲开就被男人推搡在地上,瘦削的背脊落下沉重的鞭挞。
“妈的!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赔钱玩意儿!”
“非要读书读书!吃老子的用老子的!妈的还得让老子养你!”
陆清竹抬起头,用一种堪称平静死寂的眼神望向身后的男人。
上辈子的他,曾经还对这个男人有一丝怜悯。他知道生活不易,带着他生活很辛苦,所以从十岁开始,他从来没有过一天假期。他四处找零工赚钱,只为了能减轻家里的负担。
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但人性总是欲壑难填。
他一昧想着付出想着退让,以为能用亲情感化对方,以为能维持住这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满是裂缝摇摇欲坠的家。
却不知道,原来没有锋芒的善良,只会助长贪婪,只会让人性中的恶变成永无止境的索取。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个人的心里只有自己。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对他而言,不过是结婚不到半年就过世的亡妻留下的累赘,不过是个让他无法再娶妻无法再靠着女人混日子的绊脚石。
这个曾经被他称作父亲的人,甚至上辈子他抑郁症病发,身体虚弱到连站起来都成问题的时候,还想着为了五十万把他送上手术台给苏家的小女儿捐献骨髓。
哪怕那时候他的抑郁症已经严重恶化,哪怕医生苦苦阻拦,说这样的身体状况,捐献骨髓等于送命。
他终是耗尽了他心中所有温情,一腔热血被现实冷却抽干,徒留满地漆黑焦骨,尸骸遍地。
打完他,男人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隔壁的房间里很快就响起了沉重的鼾声,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竭尽全力地喘息着,沉默一会儿却发现自己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人是不会为自己毫不在意的人落泪的。
他抬头望向窗外,天空是雾般氤氲的粘稠夜色。在这死寂微凉的雨夜,没有月光,没有星辰。
只剩下一片雾气般浓稠的漆黑墨色,在逼仄的房间内缓慢游离,藤蔓般缠上他伤痕累累的背脊。
活在这世上,真的太辛苦了。
陆清竹阖上双眸,微凉的夜风里,只剩下他微弱的喘息,濒死般竭尽全力。
他不害怕死亡,他只是不甘心。
他不甘心那个曾经在他伤痕累累时伸出双手抓住他的人,这样惨烈地结束一生。
那样的人,和他不一样,应该要好好活着才对。
【林锦阳,人间很好,你应该比谁都活得更璀璨耀眼。】
【如果可以的话,我用我的命,换你活下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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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南方沿海的小城市,一到梅雨时节就下起淅沥雨水,整日整夜,绵延不停。
林锦阳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就一直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
梦里的他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有人握着他的手跪在他身边,垂眸温柔地拭去他脸颊上的鲜血,然后轻轻地,向着他伸出双手。
在那一片晚霞极具侵略性的光亮里,那个少年像是在奋不顾身地焚毁什么般惨痛拥抱着他。那么亲昵决绝的姿态,仿佛他对于他而言,是重要到能为之付出一切的人。
“黄泉路上太孤单了,如果你不嫌弃,我陪你走一程好不好。”
那人温柔的眉眼在晚霞浸染下柔和得几近虚幻,苍白的嘴唇一遍遍嚅嗫着他的名字,殷红的眼泪顺着眼尾一滴滴落下。
他低下头,俯身靠近他鲜血淋漓的脸颊。细长白皙的手指摸索着拨开他额前的碎发,然后在晚霞余晖照射不到的地方,轻盈地落下一个亲吻。
像是落难的天使去亲吻魔鬼的尸骸,那人半身浸没在落日余晖下,白皙的双手却没入黑暗,低头去亲吻他冰冷的嘴唇。
“我爱你。”起誓般,柔软真挚的声音。
那份力道落入汩汩作痛的耳膜,振聋发聩。
林锦阳猛地清醒了过来,睁开双眼的瞬间所有光影悉数消散,无论是那个眉眼温柔的少年,还是灼亮如血的夕阳余晖,都被缓慢游离的深夜吞噬成不见五指的漆黑。
躺在床上回想起那个梦境,林锦阳哑然失笑,觉得大概是自己疯了才会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
那些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就连生他养他的母亲都恨不得他立刻去死。他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只配被诅咒,就算变成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也绝对不会有人为他落一滴眼泪。
他不配被任何人爱。
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有人像这样深沉且热烈地爱着他,爱到愿意为他去死。
林锦阳单手撑着额头,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给自己点了支烟。
袅袅烟雾从纤薄的唇间流溢而出,林锦阳看着窗外漆黑的天空,眼神阴冷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一定是疯了,竟然会在梦里渴望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深爱自己。
甚至还是个男人。
林锦阳哑然失笑,嘴角的笑意却慢慢没了温度。
窗外的天空还在淅沥坠落雨水,微微冰凉的雨滴在玻璃窗上模糊了世界。
林锦阳走到窗边,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漆黑不见光亮的世界。
和帝都不同,这里的午夜没有繁华灯火,安静地像座死寂的坟墓。
无边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伫立在原地,烟草缱绻苦涩的味道在唇间蔓延,烟雾飘散,模糊视线。
明明只是个梦而已,可为什么,他的心口会这么疼。
像是一切都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疼得他只想重回梦境,用这双手抱紧那个扑火飞蛾般脆弱决绝的人,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吻那双眼睛里落下的血泪。
那样漂亮干净的眼睛,落下一滴眼泪都让他心痛不已。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对面居民楼的一户人家,距离不过两三米。
离开帝都之后他没有去那个男人给他准备的独栋别墅,而是在老城区随便找了间廉价的出租屋住了进去。
临走时那个人给他的钱他一分没动,既然要断就要断得干脆利落,那个人既然已经不认他这个儿子,他也没必要厚着脸皮接受他的恩惠。
林锦阳打开窗让屋子里的烟味随风散去,微微苦涩的烟草味在满溢着桂花香气的夜风中舒卷消散。
夜已经很深了,对面房间突然亮起了微弱的灯光。
他的房间没有开灯。对面的人大概是没想到这个时间点还有人醒着,所以没有拉上窗帘。
林锦阳默不作声地抿了一口手里的烟,袅袅青烟里,有一个人背对着他脱下了上衣,露出瘦削背脊上密密麻麻的淤青红肿。
早前回来的时候就听见对面有打骂声,在这种三线城市鱼龙混杂的老城区,这种事并不少见,闹不出人命警察也没法管。
林锦阳向来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漠不关心,散了烟味就打算关窗。
一片静谧的夜色中细微的关窗声显得极为突兀,对面正在抹药的人闻声回头。
林锦阳关窗的手猛地顿住了。
夹在指间的烟猛地一颤,滚烫的余烬落在手背上,转瞬间便化成了绵软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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