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悬浮在天穹之上,四野无声。
这种无声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那种无声,而是一种奇怪的氛围。
不知道哪一家的旗帜被扯碎丢弃在一边,随处可见被斩断的木枪倒插在被血浸泡得松软的泥土里。在月色下,高耸的林木的阴影之间,跌扑着人类的尸骸。
草中的虫蛉细声细气地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时不时有小型动物穿过杂草之间发出的细碎的“沙沙”响动,在其中混杂着拉风箱一般人的破碎喘息声。
那是注定死去的,没有希望的呼吸声。
然而在这其中却有一个诡异的例外。
在树丛后躺着一个削瘦苍白的少年,他的呼吸很平静,几乎没有。
他的手也冰冷,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他活着。
并且,睁着他那双没有任何神采的黑色眼睛,就那样子……就那样子……他呆呆地凝望着天空中,或者说虚无中的什么东西。
也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望,只是睁着眼睛,证明自己还拥有眼睛。
风带着浓厚的血腥味,一寸一寸地压过地面上的一切生灵——这里很安静,因为这场小小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活着的人已经拖着疲倦的身体离开,而重伤员与死者被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这是死者合理存在的地方,而死者发出的声音是活人听不见的——或者说即使他们经过这里,听见人的求救声,也会假装听不见的。
蝉一声连着一声地叫。在这个黏腻的夏夜里……蝉一声连着一声地叫。
“叫催命啊!”
男人沙哑的声音在这死亡的寂静中突兀地响起来,但是这句话他并不是对蝉说。
被他连抱带拽卡在胳膊下的女人被捂住嘴唇,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发出细碎的,没有意义的短促音节。
但是她很快不挣扎了——因为男人的手警告式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当她不挣扎之后,月光照出她的模样。
很脏,头发打结,脸上的泥垢斑驳,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男人的短衣,露出粗糙又削瘦的腿。
毫无疑问,她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甚至正好相反,她的五官轮廓扁平,瘦得就连抱起来身上的骨头都硌人。
而这个在夜路最黑的地方把她强迫性地拖到了刚刚打完仗的战场边的男人很明显也不是因为她的美色而带走她。
事实上,在这个战乱的时代里,除了城主家里的夫人与姬君,其他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干瘪枯萎。
食物没有,男人也没有。
孩子?孩子有。孩子出生又死去。
家里的男人总是被强行拉出去打仗,再不知道能否回来的情况下,只要他们回来,男女之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孩子。
母亲的身体里没有奶,一些孩子出生便会饿死。
但也有很多孩子活下来。
至于他们长大之后是否还会像父母辈一样在乱世里像老鼠一样苟活,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乱世。
男人把女人拖到树丛边,树丛投下扭曲迷离的阴影。
在树丛后面就是那些战死的人的尸体。或许有人还没有死,但是他们很快就会死,在这里,从来都没有任何人在意。
少年也毫无声息地躺在树丛后面,与横七竖八的死尸躺在一起。
树丛的阴影如同不流动的死水一样覆盖着他。
只有风来时,树丛会微微摇晃。
那个时候,阴影也会勉为其难地随之缓缓流淌,时不时露出少年苍白的足。
白得可怖,像是刚从蚌里挖出来,用凉水冲洗干净的珍珠。
上面有点点斑驳的血。
红。
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对被射落的雪白信鸽。
月光就那样,水银一样地从缝隙里滴落下来。阴影……黑暗……所有的那些东西,都被切割得宛如鬼怪的魅影。
蝉在叫,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
来到这里的这一对男女选择了这个地方。
或者说是男人选择了这个地方。
就在树丛边,在把女人剥鸡蛋壳一样解开衣物之前,男人先给了她一巴掌。
他压低了声音,警惕地威胁道:“不许叫。”
那双粗糙的手依旧虚虚地掐在女人的脖子上——他在中途似乎心忽然软了一下,但是很快那颗心又重新硬得像一块石头。
女人颤抖着,很快,她慌乱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会保持安静。
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
就像是地窖里饿得红了眼睛的老鼠互相啃噬,他们在肮脏潮湿满是石砂的地面上,在这个就连空气里都带着黏腻闷热的血腥味的世界里,用力地拥抱着对方,发出低低的哭泣声。
不是因为关于失去为人自尊的痛苦而哭,也不是为身体传来的屈辱的快感而哭,只是哭泣……在这种时候,总是应该哭泣的,也只能哭泣。
他们谁都忘记了要压抑声音,而这是人间最肮脏也最干净的声音。
而这声音则传到死者的耳朵里。
……
啊,有人在哭。
空气里有奇怪的味道……
令人作呕的……
是腐烂的泥土,人体的膻腥,以及作为底色的,猩红的血的味道……
‘请,请用力地爱我吧!’
‘有今日的这番际遇,我们或许是前世的夫妻也说不准……’
‘啊……哈……’
……所以说,原来不是哭啊……
久见秋生躺在被血浸泡得发烂的土地里,思维缓慢地想。
味道……嗅觉。
嗅觉回来了。
身体……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
他轻轻动弹了一下手指。
土地传来湿润黏滑的触觉反馈。
慢慢举起手放在面前……月光照亮了他满掌发黑的红色。
死者的颜色。
单单是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了。
所以,我没有死吗?
竟然没有死去吗?
他费力地回想发生了什么,终于想起来了……雪白的刀光。
在这之前呢?
……是平安丸……
夏日祭……
神社……
鬼……
坍塌的钢筋水泥……
剧烈的爆炸……
缓缓地一点一点往前想,他终于想起来——“我早就已经死了,原来如此。”
早就已经死了,成为了“鬼”一样的怪物一样的存在。
被一个很好的孩子接纳。
作弊一般以神之名命令让自己成为人。
然后又一次死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久见秋生就那样躺在地上,忽然笑起来——由于没有任何的力气,这个笑其实看上去就像是他仅仅微微抽动了一下嘴角。
“原来,永生是存在的。”
死掉后,会前往新的世界,像是洗牌重来一样。
重新开始。
不用恐惧死。
他干涸的心脏由于“永生”而生出一些温暖与希望,近乎于孩子气的温柔起来。
能够重新开始,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真是太幸运了。
可是为什么,似乎想要哭呢?
一定是太过于开心了……
直到太阳升起来,他依旧睁着眼睛。
可是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
喧嚣时有时无,慢慢的,时间便到了清晨了。
太阳升起来时,光芒并不刺眼,但是却足够照亮地上的尸体。
“这是足轻的打扮……”
[注:足轻,日本古代对步兵的称呼]
少年已经勉强转移了自己,现在正靠坐在树上。
阿飘当久了,忽然有人的身体,其实有点不习惯。
单就是不能飞了这一点,就一点也不快乐。
而且还缩水了——伸出手的话,明显看得出那是一双大概十三四岁,勉强踏入少年行列的孩子的手。
这个世界具有很高的危险程度。
久见秋生在太阳升起后才意识到自己在死人堆里躺了整整一夜。
而且还被迫旁听了一场活色生香。
草。
他先是被战场的血腥程度震慑得大脑空空,然后后知后觉地差点连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不过这是一句单纯的形容词,因为他的胃中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
在太阳几乎快要升到了头顶的时候他才理清楚思路,唯一确定了自己现在正处于战乱时代。至于这个战乱时代究竟是历史上的什么时期还有待确定——至少在此处交战的两家军旗他一个也没认出来。
大胆的想,说不准是平行时空。
但是在危险程度上则是一样的——或者甚至可能会更危险。
毕竟上一个“个性”世界他已经领教过了。
……想明白这些事,他长叹了一口气,开始试图收敛死在战场上的这些人的尸骨。
或许是因为自己死过的缘故,久见秋生对这些死状可怜的尸体恐惧感不太强烈。他觉得心中的可悲更多一点。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喜欢战争。
尤其是他曾经身处在大战后难得的和平中,所以当他直面战乱的时候才会更加被触动,更加地会为战争而悲哀。
死者两方士兵都有,身上的盔甲都很残破,有几个的甚至没有盔甲,只在屁股上围着一块兜裆布。
只穿着兜裆布这种,致命伤一般都是伤在咽喉这种裸露在盔甲外面的地方。
两者联系起来想一想,很快就能明白中个道理:因为他们身上还算完整的盔甲被战友或者敌人剥下来带走,以期废物利用了。
所有的尸体都没有右耳,大概是作为战功的证明被撕扯下来带了回去,伤口恐怖恶心。
有几具尸体没有头,杀死他们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功勋把他们的头颅砍了下来,久见秋生猜测在他们生前大概是将领。
用木棍挖坑,把每一具尸体都埋进去,久见秋生犹豫了一下,没有给他们立坟。
就算是立坟,也不会有人来祭拜,甚至会有盗贼来挖坟——那样的话,会惊扰死者的安眠吧。
一边挖坟,久见秋生一边叹气。
就在刚刚他还寄希望于能遇到另外一只鬼,但是很明显没有。
倒是有一个人回光返照了一下,挣扎着扯他的衣角——“赤池国……”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再也说不出了,脸上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家,家,家。”
或许他是想魂归故里,但是他至死也没能说出自己的故乡在哪里。
久见秋生听见他的声音时,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但是很快他发现是真的有人在扯他的衣角。
那只干瘦的吓人的手把久见秋生浴衣的那截衣角握得死死的,他在说出最后一个“家”字时,就已经断了气。
但是他却没有松手,而久见秋生不得不在他还没有彻底僵硬前把他的手指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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