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双生诅咒的灾难

    [那位武士先生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至少他曾经在某一瞬间似乎是真心爱着我的妹妹阿葵的。]

    阿菊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里面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那是一种疲倦的麻木——人为什么会爱上另外一个人呢?这种可怕的感情——这种温柔的感情——这种带来灾害的东西——为什么明知道不可以也会陷入进去呢?

    她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但是这眼泪并不是为她那个在记忆中连脸都已经快要忘记了的妹妹阿葵而流,而是为了她自己——今年的她已经二十九岁了,而吉四郎才十七岁。

    十二岁!整整十二年!当吉四郎变成一个壮年男子的时候她却一定已经成了一个头发花白而丑陋的老妪……想到这件事情,阿菊如何能不流泪呢?

    但是这并不是能对一个仅仅是借住的异邦人说的事情。

    何况于……就算是说了出来,这个看上去就完全不通情爱的少年也不会懂得吧。

    阿菊若无其事地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睛,对着久见秋生把这个故事讲完。

    [他们在春日里相逢,并且和山间寻偶的小动物们一样立刻爱上了对方……据我所知,武士先生给了阿葵很多钱,还给她买了好看的首饰。许多许多好看的首饰……金子做的,银子做的。很快,虽然没有名分,他们已经做了所有夫妻之间能够做的事情。]

    [但是真是可悲啊,武士先生是一个有妻子,或者说即将有妻子的人……他取道赤池国,就是为了前往青土国迎娶自己身份高贵的妻子。]

    战乱不休的时候,联姻理所当然是一件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并应该习以为常的事情。

    这并不是被选择联姻的人想与不想能决定的事情,而是——地位高贵的人就应该娶地位高贵的妻子,这样才能维持武家之间岌岌可危的联盟的关系。

    那位武士先生是真的爱上阿葵了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叛逆与对自己婚姻的不满而选择了年轻美貌,充满活力的阿葵作为情人呢?谁也不知道。

    无论是哪一种,这对于一个期望着攀上高枝并且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的少女来说都太过于残忍了——所有的一切都太残忍了。

    [在我那个可怜的妹妹阿葵的祈求下……啊,我想,武士先生自己一定也很愿意再继续待一些时日的,总之,他们最后度过了一段甜美的日子。]

    这段日子是偷来的。

    偷来的就意味着会结束。

    就和冬季永远不可避免一样,这场春的邂逅终于还是迎来了冬的肃杀。

    [武士先生还是离开了,但是被抛弃的阿葵怀了孕。]

    [她独自生下这个孩子,本来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带着她登堂入室,但是却发现,这个孩子是一个哑巴……]

    “于是我的妹妹阿葵就疯了。当父亲和母亲把她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呼吸。”阿菊脸上带着悲伤的微笑,但是不知为何久见秋生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似乎里面藏着别的什么隐隐有些锋利的东西。

    “这就是这个孩子的身世……按理来说的话,他应该是我的侄子吧。”

    久见秋生似乎有点明白阿菊的意思了。

    他罕见地紧紧抿起了唇:“夫人……”

    久见秋生一直觉得自己的脾气说的好听点叫与世无争,说的难听一点就叫怂得一匹,但是就连泥菩萨尚且还有三分脾气,他此时此刻真的有点想摔桌子。

    没错,就是摔桌子走人。

    阿菊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仔细一听不就是想说“您手上这孩子是我侄子,你想带走他,多少应该给我一点什么东西交换吧”的意思吗?

    虽然话到此为止还没有说到这么吃相难看的地步上,其中的市侩铜臭却已经锋芒毕露。

    “虽然很冒犯夫人,但是小生之所以收养这个孩子,其实只不过是受了一位友人之托而已。”

    在这里,久见秋生略带技巧地停顿了一下——

    “而从这位友人口中,小生只得知这个孩子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在被托付给小生之前,不知道被什么人扔到废弃佛堂里自生自灭。”

    虽然这位“友人”实际上只是一个无名山贼,并不是什么某个了不得的武家的哪位殿下,但是在用“友人”这个定义模糊的词汇混淆了托付者的身份后,他果不其然看见被刻意误导的阿菊的眼神有些躲闪起来。

    久见秋生的心情更糟糕了。

    他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地想道:我这可不算是说谎。假如这位阿菊夫人问心无愧的话,她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被误导想歪的。

    已知日月丸的父亲是高贵的武家公子,或许还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么眼下提出这样一个可能:

    因为日月丸的身份,村民们不敢丢弃日月丸,甚至或许在最初还做着有他的父亲会来接他回家,带着他们这些人鸡犬升天的美梦。但是他们勉为其难地养育了日月丸几年后,发现他的生身父亲并没有出现——这种满怀希望最后失望的感觉让他们在心生不满后把并没有染上疫病的日月丸丢进了里面都是疫病而死之人的废弃佛堂里。

    如果这样说的话逻辑是对得上的,一切不解都豁然开朗。

    可是少年这一次宁可自己猜错了。

    久见秋生有时为自己对于人心的极度敏感而感到恐惧——就和经历过黑暗的人才能描绘出黑暗的模样一样,能够看出别人的阴暗心思,是不是代表这种阴暗心思也曾经出现过在自己的心中,才会这么清晰呢?

    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思考这个可能性——所以只要抢先承认自己真的是一个烂人,那样的话,当被别人骂一顿说“你这个人好烂”的时候,大概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阿菊并不知道久见秋生心中在想什么,她心中有些发虚,看他穿着的白色浴衣虽然有些古怪,但是怀里抱着的半截虽然已经擦干净但是依旧有血腥味的枪却的确是战中之物,不禁心中喃喃——难不成这少年是武士先生的属下不成?

    于是那些锋利又冰冷的言语一时间……便再说不出来。

    虽然近乎于扯着虎皮用带刺的话来对待一名身体并不甚健康的孕妇很不好,但是到底是久见秋生收养了日月丸,而他总有些奇怪的护短,不愿再相让。

    此时秋生是真的觉得自己心中的怒意有点无法遏止的意味——但是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而生气呢?为什么呢?他半天想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只好对着坐在他对面的阿菊道:“夫人还有事情需要小生做吗?”

    至少脸皮没有撕破,现在还可以各退一步。

    阿菊闻弦歌而知雅意,低眉顺眼轻声道:“无事。”

    她艰难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护了一下肚子。

    “那夫人便早些休息吧。”

    少年于是也站起身来,抱着怀里的孩子,有些失礼地转身离去,走进那个窄小黑暗暂时寓居的屋子里。

    他把睡着了的日月丸放到那张小床上,盖上被子,掖紧了被角,随后自己在门边盘膝而坐。

    伸出手,从阴影边跌落在掌心的月色就像是一泓小小的泉水一般。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浅浅的幽香,蛊惑似地牵着人缓缓地沉没进其中——然而当再想仔细闻一闻的时候,这种香气却又奇异地不知所踪了。

    这是什么花的香气呢?

    应当是……紫藤花吧。那种花朵细小,一串串瀑布一般鲜活地流淌下去的紫藤花。

    平安丸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吗?要好好生活啊——

    大概是由于在有月亮的安静夜晚里思念心中的某人至少显得不那么凄凉,久见秋生第一次鼓起勇气触碰这段温柔又残忍的经历。

    我死了他会难过吗?会吗?不会吗?所以说到底会不会呢?不过说实在的,我这样的人大概没有什么被思念的价值……

    真是无法做出选择,到底应该怎么期待呢——还是更宁可自己被遗忘。

    假如忘却了这些糟糕的事情,平安丸一定就不会难过了吧?

    脑海中胡思乱想着,久见秋生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脚下的影子。

    成了一个有影子的人了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交叉握在一起,比划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鸽子。

    手影……

    秋生回想着脑海里少得可怜有关于手影的记忆,又艰难地比划出来了一个小兔子。

    小兔子,白又白……他动了动手指,于是地上那个影子做成的兔子的耳朵便点了点。

    在这一瞬间,他又奇异地不那么生阿菊夫人的气了,并且短暂地忘却了有关于平安丸的愁苦,而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那种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隐隐约约的不安与焦躁也正如同潮水一样褪去,只剩下了细腻柔软的沙滩。

    真是一个美好的夜,因为今天晚上谁也没有死去。

    月色美丽的就像是有声音一样。

    穿行在云中的声音,如同潮水一样淹没世间时的声音。

    但是还没等他的笑容完全绽开,便听见了耳侧传来一声痛苦的大叫。

    “阿菊夫人?”

    久见秋生有些迟疑地分辨出来了惨叫的人的身份,脑中灵光一闪——虽然不知道日期,但是阿菊夫人的肚子很大,大概到了临盆的时候?

    于是刚想往那边走的他又缩回了脚——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借住的路人,是外男,而女人的生产九死一生,先不论阿菊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假使因为他过去而紧张发生意外的话,却是他反帮倒忙了。

    这场动静并不大,阿菊夫人在痛呼一声之后声音就很虚弱,吉四郎似乎被从睡梦中唤醒,在这一户人家年纪最长的老太太——吉四郎的母亲的指挥下开始烧热水。

    或许是在乱世里见证了太多太多的生与死,那位老太太万分平静没有任何期待地面对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这段过程实在是太快了,甚至当她躲躲闪闪地用布包裹着一团血乎乎的东西出来的时候,久见秋生一时间竟然没有意识到吉四郎与阿菊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阿菊夫人还好吗?”

    他坐在门边用带着祝福意味的微笑随口关心了一句,却意外地发现老太太的脸色惨白,整个人也摇摇欲坠。

    小猫一样的叫声从她怀里的那个包裹里细声细气地吐出来,一点也不响亮。

    那一瞬间,秋生看见这位老妇人的目光凶狠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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