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退无可退

    贺惜朝心情有些郁郁, 他是一早就知道魏国公是什么样的人,可听闻这个消息, 依旧不免让人心寒。

    贺灵珊可是从小养在跟前的长孙女, 这样都肯嫁过去, 也真是万事不离一个利字。

    不过他倒是奇怪了, 怎么好端端的溧阳公主进宫求旨去了呢

    吃完晚饭, 贺惜朝在院子里溜达, 夏荷跟在他的身后说“前天李夫人来探望二夫人,又请了姨娘过去。姨娘收了那匣子离开蘅芜苑后不久, 二夫人便匆匆去了鹤松院, 李夫人是自己离开国公府的。”

    连母亲都不送出门,这么着急, 贺惜朝勾了勾唇, 便听到夏荷继续道“阿祥去侧门寻老房头喝个酒, 便看到鹤松院一个不起眼的洒扫小丫头出了侧门,估摸着一个时辰才回来。”

    “嗯, 你费心了。”

    “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只是大小姐”

    贺惜朝没有接话, 圣旨已经下了, 无人能更改,再多说无益。

    只是他看着远处而来的两个身影, 回想着心蕊的答案, 目光终于泛出冷意。

    既然都不把一个柔弱的女子当回事, 那就别怪他伸手了。

    夏荷欠了欠身, 行礼道“大小姐。”

    贺灵珊微微笑了笑,灯光下,不过十日不见,她似乎又消瘦了一圈,一张本就不大的脸更显小了,凸显着那双愁绪的眼睛。

    贺惜朝皱起了眉头,“这么晚了,姐姐有事,让丫鬟唤弟弟一声便是,何必亲自过来。”

    贺灵珊说“屋里呆了闷,便出来走走,想着惜朝你今日回府,姐姐没处去,便转到这里来了。”

    自从得了指婚消息,大夫人就病倒了,见到女儿便是满眼的心疼和对老夫人的恨意,连带着整个国公府都受了一遍诅咒。

    贺灵珊心中本就凄苦,再听着这些话语,差点压抑地寻死,剪刀都拿起来好几次,却被丫鬟夺了去,主仆抱头痛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挨过来。

    白日里她不愿出来,不想听着下人恭贺的话往心里扎刀子还得露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

    是以到了晚些,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才带着丫鬟往这里走,这个府里,若说对她还存着一丝善意,也就只有这个堂弟了。

    “外面冷,姐姐不如去书房坐吧。”

    贺灵珊这次没拒绝,跟着走进贺惜朝的书房。

    她第一次来,看了一圈,面色有些奇怪,“惜朝,你这里”

    “怎么了”贺惜朝问。

    贺灵珊摇了摇头,“没什么。”这个书房是贺灵珊见到的最干净的一个,没有任何关于主人喜好的东西。

    跟萧弘第一次来一样,给贺灵珊的感觉仿佛贺惜朝随时都能拍拍屁股走人,没有任何留恋,已经三年了呀

    的确,这个地方能有什么留恋。

    夏荷端着茶壶进来,分别倒了茶水,氤氲的水汽从茶杯中袅袅而起,贺惜朝道“既然事情成了定局,姐姐有何打算”

    贺灵珊双手捧着茶杯,暖了冰凉的手指,“我不知道,要说从前我还幻想过夫君的模样,以后举案齐眉,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可如今就跟身在冰窖一样,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期盼,或许便是这样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吧,只是那边我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姐姐在害怕”

    贺灵珊手指顿时抓紧,良久才说“我能不怕吗死了两个屋里人了,或许马上轮到我。”

    “那些皆是没有名分,身份低微的丫鬟,可姐姐不一样。圣上的指婚虽然让你无法反抗,可也是一道保护符,他不敢要你的命,况且还有魏国公府。”

    “国公府”贺灵珊自嘲一笑,“惜朝,是谁让我落到这个境地,我哪儿还敢奢望。”

    贺惜朝呷了口茶,问“姐姐可知为何鹤松院一定要你嫁进公主府”

    贺灵珊寒着面容,冰冷道“詹家握着王城守卫军,溧阳公主又是圣上的胞妹,若是与魏国公府结亲,于后宫中的淑妃娘娘和三皇子皆有莫大好处,自然也关系到明睿。”她顿了顿,看贺惜朝等着她,便继续说,“而詹家或者公主,若是一直想要这份体面和尊崇,也想跟国公府联姻,毕竟三皇子深受皇上宠爱。”接着她苦笑一声,“谁都在算计,我不过是一件工具而已。”

    “姐姐没有提到大皇子,为何”

    贺灵珊看着贺惜朝,“娘说,溧阳公主不会支持大皇子。”

    贺惜朝眉尾一挑,“原来如此,她们的算盘打得是真好,不过却也忘了,维系两个家族联姻的关键,却是姐姐你,就是公主也不敢让你有任何意外。”

    贺灵珊苦笑,“我知道,可就算死不了,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贺惜朝身体往前一倾打断她,“日子是人过的,好不好不是一个男人就能左右。你有圣旨,有国公府,两个表弟是皇子,两个姑姑是皇后跟妃子,你完全可以在公主府抬头挺胸,为何要惧怕区区一个詹少奇”

    “他是丈夫呀,夫为妻纲呀”

    贺惜朝低低地笑起来,“看,这就是鹤松院明知道是火坑也敢将你往里面推的原因,因为她们一点也不怕你脱离掌控呢”

    贺灵珊一愣,握着杯子的手指节泛白。

    “去他妈的夫为妻纲,我只知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越是窝里横的人,越会欺软怕硬,姐姐,当一个男人给不了你幸福的时候,就该一脚踹开他若是踹不开,也要将他死死地踩在脚下,不敢招惹为止。”

    贺灵珊顿时瞪大眼睛,瞠目结舌地看着贺惜朝,“惜朝,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想的跟别人不一样。可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都是人生父母养,谁比谁高贵呢幸福的定义可不是依靠男人的宠爱来评定的,无非是让自己过得舒心、顺心、开心罢了。”

    贺灵珊手脚有些发麻,从小从女则,女戒,孝经中长大,遵循三从四德的姑娘,大概从来不知道何为反抗,她觉得贺惜朝在给她打开一扇危险也未知的大门。

    “姐姐,你好好想想,你有护身符,你是维系两个家族的关键,就是大逆不道又能如何,休了你吗让两个家族反目不可能的。”

    贺灵珊有些颤抖地捧起茶杯,润了润喉咙,她的心很乱,非常乱,到最后,她说“惜朝,我怕我做不到。”

    她的眼里带着恳求。

    贺惜朝握着她的手,哪怕捧着温热的茶杯,贺灵珊的手指依旧带着凉意。

    他轻轻叹了一声,然后低声却郑重地说“别怕,那就保护好自己,尽量别让他伤害你。姐姐,等弟弟几年,等我长大,我来接你离开那个牢笼,我养你,可好”

    瞬间,贺灵珊的眼睛红了,一颗一颗地泪珠子掉了下来。

    “惜朝”

    贺惜朝抬起手,拂过贺灵珊的眼睛,手指沾了眼泪,“爹曾经对我说,他有个侄女,可讨人喜欢了,让我以后遇见她,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别受人欺负可是我发现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却无能为力,我现在太弱小了。我只能希望她能等我,等我有实力,不惧任何人的时候,能作为她的依靠,保护她,姐姐,你能等惜朝吗别向命运低头,别轻贱自己,行吗”

    贺灵珊嘴唇轻颤,那无声的哭泣顿时化成了哽咽,也顾不得什么,一把抱住贺惜朝,放声大哭起来。

    夏荷端了水盆和帕子进来,茉莉给贺灵珊擦了脸。

    贺灵珊起身,“惜朝,我该走了。”

    贺惜朝送她出去,“眼睛肿了,回去要是不方便去厨房要鸡蛋,就用冷帕子敷一敷,明日会好一些。”

    茉莉赶紧应了,“是,二少爷。”

    贺灵珊站在门槛前,她回头对贺惜朝道“谢谢你,惜朝,不管怎么样,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别担心。”她咬唇却没敢做出承诺。

    贺惜朝似没看到她的犹豫,只是道“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姐姐,多多陪陪大舅母吧,她只有你了。”

    提起母亲,贺灵珊心中蓦然一痛,她转身离开的步子,并不稳。

    贺惜朝就靠在门边看着她们主仆离去,夏荷忍不住问道“少爷,大小姐会反抗吗”

    “不知道,路指给她了,若是认命,那就真的等死吧。”贺惜朝吩咐道,“你回头取五百两银子,换成小面额的送过去。”

    “是,还是少爷心善。”

    心善不,他其实也一样。

    溧阳公主府是他的失误,他没提前打听清楚公主跟皇后的恩怨,否则怎么也要费点心思将这个婚事给搅没了。

    而现在事情成定局,便看看这位逆来顺受的姐姐将来能不能给他带点惊喜吧。

    “对了,少爷,姨娘那边正准备去李府。”

    提起李家,贺惜朝脸上带着不耐烦,“让她去,多去几次就知道那所谓的娘家,亲情中掺杂的是什么”

    “是。”

    一旦赐婚旨意一下,这六礼走起来便非常的快,待贺灵珊及笄之后,下月便是迎亲的日子。

    贺惜朝提前几日告了假,在萧弘幽怨的目光下回国公府送嫁。

    大房似乎是真的认命了,不吵不闹,安静备嫁,这让国公府放心下来。

    “娘,吃点东西吧。”贺灵珊接过粥碗,凑到大夫人跟前。

    大夫人直愣愣地看着床顶,说“外头真吵”

    贺灵珊垂下头,将心酸压下,“是啊,给女儿送嫁来了。”所有人都觉得是一门好亲事,就算知道内里阴私,也不过感叹一声她的苦命,甚至还有人风凉话,说养大的姑娘不就是这个时候派上用场的吗

    贺灵珊听在耳朵里,人都已经麻木了。

    “都是娘不好,娘保护不了你”大夫人看着贺灵珊眼角流泪,贺灵珊匆匆起身,将粥碗交给大夫人的丫鬟,微微哽咽道,“二表弟好像回来了,我给他做了几身衣裳,我送过去,娘,你吃点东西吧,女儿等着您送嫁”

    说着匆匆跑了出去,扶着门框站了许久,将心酸苦楚都咽下后才离开。

    大夫人怔怔地看着女儿的背影,消瘦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捏着锦被的手,骨节泛白。

    贺惜朝收到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很是惊讶,“姐姐,你都要出嫁了,还给我做衣裳。”

    贺灵珊扯了扯嘴角,摸着衣服料子说“我不想绣嫁衣可没事情做,怕自己想东想西,就给你做了两身,你试试看,今后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贺惜朝于是默默地脱下外裳,然后一件一件地更换。

    贺灵珊手支着脸,看着贺惜朝说“爹还在的时候,别人让我娘再抓把劲生一个弟弟,好让我有一个依靠。我那时候在想,弟弟能给我什么依靠,可现在发现,有弟弟真好。”

    贺惜朝系腰带的手一顿,“我也希望有个姐姐,娘什么都不会,还是第一次穿上姐姐的衣服。”

    贺灵珊笑了笑说“惜朝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大伯母”

    贺灵珊点头,“真不愧是秀才老爷,一猜就准。姐姐没有牵挂,只有娘我放心不下,我走了以后请你帮我照顾她。”

    贺惜朝回头看她,“我答应你,可是姐姐,若是你过得不好,我再怎么照顾也无济于事。”

    贺灵珊顿时淡下笑容,暗了神色,咬了咬唇。

    “我送姐姐回去吧。”

    有时候事情总是那么突然,碗碎裂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夫人身边的丫鬟惊叫了一声,让缓缓走来的贺惜朝跟贺灵珊顿时变了脸色。

    “娘”

    大力地推开房门,看到房梁上那根绸缎,贺灵珊心神剧裂,撕心喊道“娘”

    贺惜朝抬头一看,人还在晃荡,“快把她放下来”

    他抱住大夫人的腿往上,指挥着丫鬟放好倾倒的凳子上去将她脖子上的绸缎取出。

    一旦松了颈项,便立刻将人放平在地上。

    贺灵珊哭着爬过来,搂住大夫人全身震颤,张开嘴抵死般无声大哭。

    “姐姐走开。”贺惜朝将她推开,对着大夫人的心口,双手交叠用力按压起来

    贺惜朝推贺灵珊用了力,她后倒在地上,呆滞地看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母亲,还有抿着唇沉着脸色努力抢救的贺惜朝,听着丫鬟们的哭泣声,一颗心被狠狠地撕开来,又千疮百孔地粘合在一起。

    终于大夫人忽然传来一个呛声,喜极而泣的贺灵珊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那么清楚地知道,退无可退这四个字。

    鲜艳的红盖头遮住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贺灵珊被扶着向高堂拜别。

    堂上坐着的是魏国公和国公夫人。

    魏国公道“嫁为人妇,当记得刻尽本分,恭顺夫婿,孝敬婆母,莫要丢魏国公府的脸面。”

    贺灵珊扶着茉莉的手顿时一紧,盖头下的唇扬起一抹讥嘲,她一直都刻尽本分,从未有逾矩,然而乖顺的结果却是什么呢

    她没有下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老夫人说“你娘,府里不会亏待的。”

    “小姐,夫人没来。”茉莉轻声地说着,言语中带着一股怨愤。

    自从大夫人自缢被救下之后,就被看管起来,到了今日出门的日子,也没让她出来送女儿一程。

    “你娘心绪不定,这大喜日子就不要多生是非了,等你回门的时候,便能见到她。”老夫人说。

    贺灵珊的膝盖缓缓地弯曲,跪下来,磕了一个头,最终咬着牙将字说全了,“孙女去了,祖父请多保重。”

    一声叹息从魏国公处传来,“珊儿,你也多保重。”

    贺惜朝站在一边,瞧着这场虚伪的拜别礼,微微翘了翘嘴角。

    人心凉薄,可见如此。

    贺惜朝和贺明睿一起送嫁,贺灵珊上了花轿,落下轿帘的时候,她忽然说“惜朝,姐姐想试试,能不能有个不一样的活法。”

    贺惜朝隔着回答,“好,弟弟就在你的身后,坚持不住了,就转个身吧。”

    喇叭唢呐,咚隆呛,国公府嫁女,公主府娶媳,都是高门权贵,十里红妆,热热闹闹。

    百姓们涌出来看热闹,眼中露着艳羡,郎才女貌,端的是天作之合。

    三日后回门,贺灵珊梳着妇人发髻,一身福贵地跟詹少奇一同进门。

    她的嘴角微微泛青,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白粉,笑起来的模样假的让人心酸。

    詹少奇虽一路搀扶着她,可不经意间落在贺灵珊身上的目光却带着一股狠戾和忌惮。

    大夫人挣扎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女儿回门,看到她的模样,心痛地简直难以自持。

    然而贺灵珊却施施然地端茶说“娘,女儿没有吃亏,他肩膀上的血窟窿可还没愈合呢”

    大夫人一愣,就见贺灵珊扶了扶头上耀眼的金簪,眼神微冷,嘴角浮着一丝讥笑,“只要他不敢弄死我,就别再想动我一根手指头。”

    其实脱胎换骨,不过一瞬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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