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济世孤臣

    离开李府, 贺惜朝却没有依言去太子府, 而是直接回了家。

    王管家已经将所有的礼单都规整好, 成了册子递到贺惜朝的面前“少爷, 都在这里了。”

    贺惜朝没有拿起来, 抬了抬下巴示意放一边。

    王管家便退了下去。

    一旁的阿福犹豫地问道“少爷,您真要这么做呀”

    贺惜朝看了他一眼“你有高见”

    阿福一脸为难“这京城有名望的家族几乎都送了礼来, 您若真呈到皇上面前,就都得罪光了。”

    贺惜朝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不是还在考虑吗”

    阿福于是不再说什么, 但眉宇间还是有些担心。

    “你也下去吧, 我好好想想。”

    阿福于是行了礼, 转身退下, 不过到了门口又被贺惜朝叫住了,只听到吩咐道“给我拿壶酒来。”

    阿福一脸震惊地回头“啊”

    贺惜朝一笑“我想喝酒。”

    贺惜朝从小到大, 一直都是超脱常人的冷静自持, 喝酒容易误事,他是极少沾的,若非酒席庆宴,平时更是不碰。

    他如今要喝酒, 那事情似乎有点大。

    阿福忧心忡忡地给他倒了小小一杯, 但是看他的目光,似乎还后悔倒多了。

    贺惜朝失笑地摇了摇头“酒壶放下, 你下去吧。”

    “这少爷, 您身子不好, 酒最好不要沾,或者咱们先吃点东西上碗面”

    “哪儿那么多麻烦,让你下去就下去。”

    “哦”阿福一脸犯愁,缓缓地放下了酒壶,往门口去,然而还没迈出门槛,就听到贺惜朝又吩咐了一声“我不想见任何人,包括太子。”

    阿福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想去太子府找萧弘的念头顿时打散,讪笑着回头行礼“是。”

    就如阿福所想,任何的艰难抉择都没有难倒过贺惜朝,就是面圣那天,他也是冷静淡定。

    可是今日,他犹豫了。

    酒,能冲淡他的理智,给予一份冲动,让他做出一个选择。

    辛辣的味道从喉管缓缓流下,从舌尖一路淌到心底,渗透进血液,冲刷着那份冷静。

    他袖子里的契书如今就放在桌上,摊开在面前,他的目光就盯着自己的名字和手印。

    相比起这份走私红利的契约,其余的那点礼皆不重要。

    他抬起手便仰头喝尽杯中酒。

    “咳咳”这辈子的应酬不多,不沾酒,身体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稍有过猛,就呛了喉咙。

    坚定的眼睛浮上一抹水雾,带起了藏在眼底的挣扎,还有一丝害怕。

    那是对未来,万劫不复的害怕。

    他伸出自己的手,这辈子的贺惜朝衣食无忧,养的很细致,手指是一点瑕疵都没有。

    如今名望如他所想有了,地位正在节节攀升,名利一点一点在实现,其实真像李尚书所言无需这么毅然决然,做一个孤臣。

    疯了

    赌徒押注总有几分把握在手里,而他将身家性命全部压上,与世人为敌,赌的却是未来帝王的那一片心。

    贺惜朝觉得自己真疯了

    人只会越活越聪明,而他却越活越天真,将生命的绳索握在了一个人手里。

    那人一旦放手,他便跌下悬崖,粉身碎骨。

    贺惜朝眯起眼睛,昏暗的灯光,反射出唇上的一抹水色。

    壶中的酒倾倒进了酒杯,水声在寂静之中清晰可闻,他看着荡漾的酒液,低声问道“敢问,倾我所有,赌你不辜负,值不值得”

    贺惜朝已经是四品鸿胪寺卿,有了上早朝的资格。

    哪怕位列末尾,却也迈入了重臣的队列。

    年前这最后一日大朝会,按照惯例,只要不是刻不容缓的大事,都不会再拿到朝会上来添堵烦忧。

    谁都想过个好年。

    如今战事已平,的确没什么重要之事,除了

    众臣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末尾撇去。

    贺府毫不忌讳地收礼,却一直没有见动静,从开始到现在,弹劾的奏折已经络绎不绝地进了内阁,到了御案前。

    帝王虽没有做出任何决断,然而也没有直接退回,可见还在等待。

    众人只当贺惜朝另有打算,可这已经是最后一日,难道真要留到年后

    太过明目张胆,多数人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有些大臣手里捏着弹劾的奏章,考虑着是否当庭来一次。

    另有一部分则往户部尚书那里看去,只见这位李大人老神在在,仿佛成竹在胸,顿时一个个都安心了。

    萧铭看了一眼身旁的萧弘,后者依旧如往常那般,万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就等着下朝放飞,于是不禁垂下眼睛,勾唇一笑。

    “小铭儿,什么事那么开心”

    冷不防的,对面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萧弘正一脸好奇地抱臂看着他。

    萧铭清咳了一声,一抬头,就见天乾帝也随着萧弘的疑问看过来,不禁肃容行礼道“最近朝中上下一片安平,可见父皇内政修明,外抚安定,临近年关,可以过个好年了,谁都高兴。”

    众臣听闻脸上都露出笑容来,就是天乾帝,那嘴角的弧度也往上扬了几分。

    “还是小铭儿会说话。”萧弘嘿嘿一笑,“孤就没想那么多,明日不用冒着寒风来上早朝,可以接连睡好几个懒觉,想想都得激动地热泪盈眶,众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底下传出几个没忍住的笑声,太子殿下依旧那么有意思。

    “咳咳。”丹陛之上,威严的目光顿时警告地瞪了过来,“弘儿,好好说话。”

    “儿臣遵旨。”萧弘抬手行了一个礼,看着像受教,可骨子里依旧是那不正紧。

    天乾帝有些头疼,便抬了抬手。

    黄公公浮尘一扬,长唱“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只见一个少年臣子从臣属之列中走出来。

    “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贺惜朝是这个大殿上年纪最小的一个,然而这一步步走上来,却是再沉稳也没有了。

    官服暗沉,掩盖不了那出色的容貌,清俊淡雅,不知成为多少京城闺秀的心仪之人。

    曾经的少年郎正逐渐蜕变成一个青年才俊。

    所有的目光一时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直走到殿中,跪下道“皇上,微臣并无大事奏禀,只是近日被一事所困扰,茶饭无心,寝食难安,怕是连年也过不好了。微臣年少无知,见识浅薄,面对此等境况,竟不知如何是好”贺惜朝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苦笑来,抬手再次一叩,“本想寻个法子,可是年关将近,却是不能再拖了。微臣厚颜,恳请皇上及诸位大人帮忙解惑,指一条明路。”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禁窃窃议论起来。

    贺惜朝虽然没说具体,可指的是什么,大家眼神交换之中已是明了。

    本还打算参上一本的人便将折子都收了回去,静观其变。

    忽然天乾帝广袖一扬,顿时底下全部禁声,只见帝王换了坐姿,似乎颇感兴趣地问道“爱卿向来文思敏捷,才能出众,居然还有事能难倒你,朕真是好奇了,说来听听。”

    “微臣惭愧,此等阵势的确初次遇见。”贺惜朝道,“微臣有幸得皇上赏识出任这鸿胪寺卿一职,虽是重职要务,可不过四品,在这朝堂上排以末座。没想到这纷沓而来的祝贺之礼却吓了微臣一跳,短短一月,臣之家底怕是直接翻了数百倍有余,实在令人惶恐不安。”

    京城送礼都是有讲究的,若是平时交往,一般都是礼尚往来,不算贵重。

    哪怕有心结交,带着攀附,也不过是厚重几分。

    只有求人办事,才依着难度不计代价,用银钱砸出一条门路来。

    “臣有心退回,然而送礼之人实在太多,位高权重者不在少数,怕是不容易退,也得罪人。可收下,无功不受禄,心中过不去。臣之府邸不过是一个三进小院,地方简陋,护卫又少,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搁着,若是遭了贼,丢了一些,臣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更百口莫辩。”

    “微臣初入朝堂,年少无知,实在左右为难。”贺惜朝说着,取出一份折子,高举过头顶,“皇上,礼单已全部归拢在此,微臣无能,请皇上代为处置。”

    偌大的泰和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殿中而跪的贺惜朝。

    自古礼多人不怪,可以不收,也能退回,大家心照不宣,成不成不放到明面上,彼此留脸面。

    可谁也没想到贺惜朝居然将这事直接捅到帝王面前,照到阳光下,这是干什么

    是要皇上治一个贿赂之罪吗

    有这么得罪人的吗

    莫不是疯了

    黄公公被贺惜朝这一招也惊得没回过神,只听到一声低低的清咳,这才匆匆走下去,取过礼单呈到了御前。

    天乾帝深深地看了眼贺惜朝,然后打开了礼单。

    一长串的名字后面备注着贺礼,就是光看描述都知道价值几何,至于这真金白银,就更可不用说了。

    天乾帝冷笑了一声,将折子一合,看向萧弘“太子可知此事”

    萧弘行礼道“父皇,儿臣知道。”

    “哦,就没给贺卿指条明路”

    萧弘摇了摇头,很羞愧道“父皇,您又不是不知道儿臣家底有多薄,儿臣都送不出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指点啊惭愧,惭愧,还是请您决断吧”

    “呵”天乾帝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收,面色发冷,将折子“啪”一声摔下。

    这一声,惊了下面的大臣,噗通噗通立刻跪了一片。

    只听到帝王带着寒意道“不过送的礼贵重了些,怎么一个个都跪下了”

    “臣等知罪。”

    “什么罪啊,朕怎么不知道,谢卿。”天乾帝喊道。

    谢阁老心中一叹,出列道“臣在。”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朕都糊涂了。”

    谢阁老道“皇上,怕是与西域的互市商贸有关。”

    “哈,这可都是狗鼻子啊,朕都没拿到明面上,这一个个就都知道了”

    天乾帝语气轻松,然而目光锐利冰冷。

    六部尚书之中,李尚书跟魏国公站得最稳当,其余的即使没跪,也将头低得低低的,生怕惹了帝王怒火。

    虽然他们不在礼单上,可门生姻亲故友,却是有涉及。

    说来,人人都送,哪有不送的道理,其中跟风者不在少数。

    谁也没想到贺惜朝会玩这么一手

    拉着所有人遭殃,他就不怕惹起众怒

    此时,萧弘道“父皇,鸿胪寺少卿与西域各国签了边贸协议,这不是秘密,满京城估摸着都知道了。贺惜朝升了鸿胪寺卿,为的就是推行边贸,给这位主事人送礼,也说得过去。”

    天乾帝一怒之后便冷静了下来,淡声问道“可边境互市与众臣又有何干系”

    萧弘正要说话,忽然身后的李尚书说“自是为了走私之利。”

    此言一出,不仅是萧弘,就是魏国公以及阁老尚书们都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恰恰是户部李尚书会揭了此事。

    只有跟着跪在地上的贺惜朝却扬起了唇角。

    天乾帝接过黄公公的茶盏问“李爱卿所言何解”

    李尚书正色道“皇上,本朝禁边,不许商贾与他国往来。虽说朝廷禁止,只是这走私实在暴利,便有铤而走险之人,只需打通关卡便可行事。若是推行边贸,这走私自然就要严加禁止,自然有人着急。”

    萧弘眨了眨眼睛,很想去问问贺惜朝,究竟给这人吃了什么药,居然就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了。

    要知道这位才是走私的大得利者就不怕这火烧到自己

    想到此,他不禁往对面萧铭看去,只见礼亲王面色淡淡,似乎早有预料。

    他摸了摸下巴,一时之间有些看不懂了。

    当然与萧弘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都觉得今日这事透着诡异。

    天乾帝问道“李爱卿说得有理,那么你觉得贺卿此事该如何处置”

    李尚书道“走私乃朝廷明令禁止,参与其中便是违反国法,按理当以罪论处。”

    “李尚书,这怕是得从长计议,人数太多了。”忽然王阁老出声道。

    “可不是,这若是都革了职,这里站班的能空一半,朝廷岂不是乱套了”萧奕有些恼怒,他不知道这个户部尚书是怎么回事,看着是要支持边贸禁走私,那他们之前在忙乎些什么还有难道真要这些人都罢黜了事

    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和人手,萧奕忍不住看向萧铭,提醒道“三弟,你怎么说”

    萧铭却是没有顺着他的话来,而是抬手道“二哥,稍安勿躁,此等大事,自是凭父皇裁决。”

    萧奕吃惊,要知道他们俩的底细彼此知道不少,萧铭居然也肯放弃走私的利益

    他皱着眉盯着萧铭,心里念头快速转动,想着那日下人来报,贺惜朝登李府大门,怕是私底下有什么协议不为人知。

    毕竟是姻亲。

    这样想着,他心中顿时不悦起来。

    接着只听李尚书继续道“皇上,虽说违反国法,可毕竟牵连甚广,有些人不过是稀里糊涂跟着罢了,不如小惩大诫,臣以为当合适。毕竟,等边贸一推行,边境看严,自是无人再走私。”

    李尚书话音落下,萧铭便大声道“儿臣以为合适。”

    萧奕扯了扯嘴角,可是此情此景也不由不得他反对,只能道“儿臣也附议。”

    “太子觉得呢”天乾帝转头问萧弘。

    萧弘想了想,目光在这几人当中转了两圈,最终还是依着之前与贺惜朝商量好的点了头“也行,既然为了钱财,那就照着罚吧,送了多少礼,就按着罚十倍,充盈一下国库,父皇以为如何”

    人数太多,本就没打算真的能将这群人怎么样,罚点银子,也算是一个政绩。

    按十倍算的话,大概能有近百万两收进国库呢,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众卿可认罚”

    “臣谢主隆恩。”

    跪在地上的人额前已经汗津津,听到这个接着却舒了一口气。

    不管能不能拿出那么多罚款,可只要官职还在,就是砸锅卖铁都得交齐了。

    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忽然听到天乾帝冷不防地问“李爱卿,走私之事你知之甚详,就没参与其中”

    帝王不愧为帝王,臣子底下的小九九看得明明白白。

    跟着大臣一起起身的贺惜朝,顿时垂眸,没让人看到眼中的笑意。

    惹火上身,说的就是李尚书,他一听,顿时跪了下来“臣对皇上忠心耿耿,身居此位,不敢造次。”

    萧弘听了乐道“户部尚书,知天下钱财之事,走私暴利,孤可不认为能置身事外,至少隐而不报却是事实吧。”

    “皇上,太子殿下,若说隐而不报,臣的确有罪。”李尚书道,“只是,臣无能,国库空虚已久,每笔银子都有定数,臣实在挪不出其他填补边军饷银的空缺。走私虽然犯法,可是关卡银两却是恰好补齐了这部分。说来边军将士保家卫国,臣却发不出饷银,实在有愧这户部尚书之名。若是再禁了这笔银子,岂不是让他们更加艰难,臣不忍心啊,便只能睁眼闭眼”

    “臣有负皇恩,请皇上降罪。”说完,他附身大拜。

    李尚书这话,听着似乎特别耳熟,却让贺惜朝脸上的笑容更加浓了。

    什么叫做不要脸,跟这位比起来,萧弘简直小孩儿打闹,火候不到家。

    就如李尚书所说,饷银空缺以走私关卡填补,这件事帝王知道,也是默认,自然是怪不到他头上。

    天乾帝点了点头“起来吧,难为爱卿了。”

    “谢皇上。”李尚书缓缓地起身。

    然而他还没站直,却听到身后大殿有人道“皇上,臣还有本启奏。臣弹劾户部尚书,参与指使边境走私,收贿行贿之罪及试图插手边贸,欺君罔上之罪”

    贺惜朝那清润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之中,而大臣们就是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安静地可怕。

    李尚书永远都想不明白,贺惜朝究竟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是不是疯了

    而萧铭则看向他,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还是萧奕率先回过了神,他几乎是瞬间想到了关键,带着兴奋怒喝道“贺惜朝,你可不要空穴来风,凭空问罪”

    “臣自然是有证据的。”贺惜朝淡淡地说,从袖子拿出了那份契书。

    李尚书眼睛充血,死死地盯着那薄薄的一张纸。

    “昨日母亲的生母祭日,陪着登门李府,这便是尚书大人的赠与,五条走私线,每条两成的利。跟这比起来,那点礼都不算什么,户部尚书不愧为户部尚书,大方”

    贺惜朝将契书交给了黄公公,目光却看着恨不得杀了他的李尚书,带着笑,宛如恶魔。

    李尚书整个人已经懵了,他几乎不敢看帝王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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