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在商言商

    此乃鸿胪寺驿馆外临时搭建的一处会场, 能同时容纳百余人入座, 便是为了今日的会议准备。

    门口设有签到人员和整整齐齐的皇城军, 以及宫中指派的禁军。

    就这阵势, 一般人真不敢造次。

    来人通过指引到达签到处,便有长桌后的鸿胪寺小吏问“有邀请函吗”

    “有,请看。”

    这位蓄着胡子的小吏查看了邀请函一眼,然后点点头, 将邀请函递了回去, 接着又问“籍贯、姓名、行业”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犹豫“这是”

    “人数太多了,做个身份牌, 便于辨认。”那蓄着胡子的小吏脾气还挺好, 笑着解释, “没别的意思, 请大可放心。”

    “原来如此, 我乃苏州程家之主,程茂, 做着绸缎布匹生意。”一位髯须黑发的老爷拱手道。

    “苏州、程茂、绸商。”

    那胡子小吏重复了一声, 接着边上的同僚立刻执笔在一个折弯的木牌上写了什么,然后递到了旁边等候的另一位年轻小吏手上。

    “待会儿你们就可以跟着他进去了,地方有限, 每一家只能进去两位。”胡子小吏说着接着取出一份卷轴, 快速地写明籍贯和行业, 接着指着姓名那处说, “程老爷来签个名,然后就能进去吧。”

    只有两个人,程家家主便只带了自己的儿子。

    室内的布置参照后世的企业会议安排,一座一椅,并行而设,上面放着文房四宝和一盏茶,每隔一张桌子上还搁着一份系着抽绳的文卷。

    那年轻小吏端着身份牌带着他们到了某个座位道“两位来的最早,你们就坐这里吧,视野好。”

    “多谢小哥。”程家主拱了拱手,而程家少爷不露声色地递上一个荷包,笑问,“敢问小哥,这位置有何讲究”

    那小吏收了下来,脸上笑容不免灿烂了一些“这一片转为绸商而设,旁边那一片则是茶商,再远一些就是瓷器,后面的是盐商反正都划定了区域。”

    他将身份牌搁到了桌上,名字朝外“大人们还没来,两位先稍坐一会儿喝喝茶。”

    “多谢小哥。”

    “无事,若要添水,唤一声便可。”

    程家主闻言坐下来,不过他看着桌面上的文书,又扫了一眼别处,不禁面露疑惑。

    这文书看着还挺厚,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那小吏瞧着他的目光于是介绍道“此乃本次会议的说明,桌子上的都一样,每家一份,两位不妨可以先看看,待会儿讨论起来也能知道个方向。”

    “这想得真是周到。”程家主赞叹了一声。

    小吏笑了笑说“都是大人的吩咐。”说完便下去了。

    程少爷拿起面前的文卷,然后抽出绳子,打开来一看,发现里面居然还夹着十几张文书,整整齐齐地叠放,他随意地拿起一份,看了几眼,顿时惊讶地唤道“爹,您看,这说的就是边贸细则啊”

    文卷的每一份篇幅有长有短,字迹统一并不大,不过分段添序之下,看得倒也不吃力。

    只是令人震惊的是,太详细了。

    最外面的一份名为边境贸易一般流程示意及目录,接下来还有

    边贸管理条约及权利和义务

    交易货品描述和报关申请细则

    出入境货品管理审核细则和规定

    通行许可证件分类及获取和使用描述

    货品安全及保护责任和条例

    货币统一及兑换注意事项

    出入境关税的收取方式及说明

    其他申诉和建议

    内容先不看,光每一份的标题就足够令人目瞪口呆。

    程家主看到这十几份的纸张,震撼地良久说不出话来。

    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这次想要与朝廷博弈,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没过多久,陆陆续续便有人被带进来送到指定的位置上,这个时段来人较多,都挤到了一处,不免遇上熟人。

    “王兄今日来的挺早。”

    “哟,方兄也来了,这位是闵家当家,做茶叶生意。”

    “闵老爷,幸会幸会”

    都是有名的大商贾,哪怕不是同行,也有所耳闻。

    平时大江南北不常见,百闻不如一见,如今齐聚一堂倒是能趁机介绍认识。

    况且现在还早,主持这会议的官员也没到,正好先彼此说说话,看看能不能探些消息。

    “咦,程兄,你们在看什么”

    这边同为绸商,蜀地白家家主见到程家主一心扑在几张纸上,不禁纳闷道。

    程家主闻言便抬起头“原来是白兄,惭愧惭愧,在下方才太专注没有听见。”他抬起手,简单地告了罪。

    白家主自然不怪罪,只是瞟向了那几张纸“程兄这是”

    程家主叹道“白兄,还是别忙着说话了,先看看桌上的这份细则吧,这位鸿胪寺卿,可当真了不得呀”

    他说着指了指白家主面前的文卷,然后坐下来,再次抬起了自己文书,与儿子一起一边看一边商论。而程少爷手里还拿着笔,听着父亲吩咐,往桌上准备好的空白纸张上摘录。

    程家的丝绸生意做得极大,乃是百年老字号,自家便有成片的桑林养蚕,手底下织娘绣娘更是无数。

    程记绸庄开遍大江南北,贡品之中多有他家的绸缎,很得贵人喜爱,甚至龙袍之中也有程记绸缎的料子。

    这就意味着在绸商之中,颇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即使是其他行业,也对程家主很是尊敬。

    他这个样子,令众人极为好奇,也顾不得寒暄交流,跟着坐下,打开面前桌上的文卷。

    接着再也放不开了

    等后面的人被带进时,却发现屋内出奇的安静,个个埋头捧着几张纸在探究,哪怕是议论都轻声细语。

    每个人的神情都那么严肃,仿佛在读着朝廷诏令一般。

    在盐商那片区,一位青衫老者小心地放下手中的纸。

    “祖父”旁边的年轻人疑惑地唤了一声。

    老者抬手捏了捏鼻梁,摆手道“年纪大了,看东西时间一久就容易眼花。”

    “那孙儿给您读吧”

    老者摇了摇“先不忙。”他摸着纸张,还有上面的字迹,接着目光看向旁边的平家。

    “康成。”

    闽东平家跟闽西孙家一样也是盐商,平时有所来往,平家今日来的是大当家平康成,比这位老者小了一个辈分,听见老者的叫唤,他抬起头,颇为尊敬地唤道“孙老。”

    孙家老太爷点点头“把你那份给老朽看看。”

    平大当家于是递给他,孙老太爷抽出同样一份边贸管理条约及权利和义务,凑近眼睛仔细瞧着。

    不一会儿他便放了下来,感慨一声“厉害”

    “的确厉害。”平大当家跟着赞叹了一句,“在下还从来没见过如此详备的商贸细则,若不是这位鸿胪寺卿的生平事迹家喻户晓,乃是真正的读书人,不然还以为出自商贾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呢否则谁能写出这样的东西说实话,没做过大生意的人哪儿能那么清楚其中的道道。”

    “诶,这话不对了。”后面做着的另一家盐商邓当家人凑上来,“就算出自商贾之家,看看咱们的后代子孙,让他们写能写出来吗孙家小子,你能吗”

    孙家少爷面露羞愧,摇了摇头“小子惭愧。”

    平康成一笑“不要说他,就是我,做了一辈子的生意,也写不了如此周全。”

    这话实在,哪怕懂里面的门路,经验十足,抓住一点能说得头头是道,可真送上一支笔,一字一字让其总结出来,却不是常人能够办到的。

    读书容易,教书难,就是这个意思。

    平大当家这话没人反驳,事实上,像贺惜朝这样能将实施条例,完全落到纸上还真没有。

    “人说这位是文曲星下凡,真不是假话,就冲这份东西,小老儿就服气。”邓家当家道。

    孙老太爷颔首,不过他说“老朽说的厉害,可不是因为这份细则。”

    “那因为什么”

    “两位对比一下各自手里的文卷,不论是笔迹,还是排序。”

    两位当家人闻言便互相查看,忽然邓家当家道“这是刊印而来”

    “一模一样,的确是刊印,同样的位置,一撇一捺没有区别。”

    “刊印之前先要工整地抄写,然后校对,有一处错就得重新来,这么多内容,光这一道工序估摸着就得一个月之久,然后再印染,烘干,怕是早在三月之前鸿胪寺广邀天下商贾之时,这份东西就已经整理好了。”孙老太爷沉声道。

    一时间,周围听着的都惊呆了。

    “娘的对了,这位文曲星多大来着真出自他之手吗”邓家家主问。

    孙家少爷将第一份总目录摊开,指着一处说“这里写了。”

    编者贺惜朝,校对谢晨,抄录尤子清、罗黎、方俊、舒玉审核萧弘咳咳,是太子殿下。

    “所以应当是他。”

    此言一出,良久无人说话。

    “其实,若是真能按照这上面所写地实行边贸,这两成税也可以接受,总比丢了引窝强吧”邓家家主低声说。

    平家没有点头,不过眼中的意思是赞成的。

    这几日,各种关系都走过了,送的银子都能堆成山,然而引窝就掐在太子殿下手里,连皇上都不说什么,根本没人敢私自放给他们。

    其中意思,还不够明白的吗

    然而孙家老太爷没点头也没摇头,孙家起家最早,实力也最雄厚,一般的盐商都看着他们行事。

    最终他道“再看看吧。”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一行身穿官服之人走进来,为首的便是一位十七八岁的清雅青年。

    一看就知道是谁。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抬手与他行礼“见过贺大人及诸位大人。”

    除了鸿胪寺的官员外,贺惜朝还带了自己手下那十二人。

    受地域和储存限制,其实如今的商品能长久保持,又便于运输的实在不多,再去除朝廷管制的金属粮食,也就只有茶、盐、丝绸布匹、药材、瓷器、木器等几个名录。

    然而大齐地域广阔,商人众多,每一个名录下都有好几个大商贾,全部坐在一起这数量也是可观的。

    贺惜朝带着人在最前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面对着众人笑眯眯地说“让诸位久等,本官贺惜朝,乃鸿胪寺卿,是此次边贸会议的主持,首先得感谢各位百忙之中参加本次会议。”

    贺惜朝这样一说,底下便是一片“贺大人客气了”,“我等荣幸”,“多谢大人邀请”之类谦逊之语。

    贺惜朝点点头,目光往他们的桌子上看去,那一份份文书早就已经被摊开,笔墨也被动过,心中了然,然后问道“诸位来得早,想必这份边贸细则都看过了吧”

    “正是,大人之才在下实在佩服。”

    “大人乃文曲星下凡呀”

    “老夫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详细的说明,大人真是才高八斗”

    商贾的文采毕竟有限,这些拍马屁的话也差不多,贺惜朝听着,只是微笑,脸上不见得意之色,也没有文人特有的过分谦逊,只是坦然受之。

    他实在太年轻,光看那张脸,其实没什么威严,容易让人轻视。

    在场的年纪每一个都比他大,有的甚至能当他祖父,曾祖父。

    商人狡猾,看人下碟的本事天下一流,贺惜朝若不先拿出点实力来,根本掌控不了局面,可能还会像天乾帝所预设的那样,反而受商人桎梏,被牵着鼻子走。

    然而那份细则一出,别说小看他,就是暗中耍花样都得先掂量掂量,这位不是外行人,他可比一般内行还要深谙其道。

    至少那份细则之中的某些条约,就堵死了曾经的走私之路,除非花更多的代价,打通更深关系,贿赂更多的人可这样,为何不堂堂正正走边贸呢

    “本官也是贪图个省事,不想一条一条跟各位对下来,否则这会议怕是开上三天三夜都结束不了。”贺惜朝笑着说。

    这话真不假,这份细则几乎涵盖了各方各面,光是细读就得费上不少时间,也不知道这位大人究竟是怎么写出来的。

    贺惜朝瞧着他们的反应,忽然问道“对了,在座的各位都是参与过边境互市,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如果是的话,本官就不详细介绍浪费时间了,你们可比我懂。”

    这话说的让人简直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边境互市说白一点就是走私,因为大齐从来没放开过。

    众人面面相觑,不免讪笑起来,打哈哈。

    “无妨,皇上从来打算追究此事,所以各位不用担心。再说走私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途径又得赚钱养家,本官理解诸位的无奈。”

    贺惜朝很是善解人意地给了个台阶,不禁引起下面共鸣。

    “贺大人说的是。”

    “真是说到我等心坎里去了。”

    “实在是没有办法,毕竟要吃饭嘛”

    贺惜朝听着微微颔首,然而他话锋一转,问道“之前朝廷禁止,诸位无可奈何可以理解,可如今准备开了,想必都是乐意走正途的吧”

    这个时候敢有人说不吗

    没有只得纷纷颔首表态。

    贺惜朝于是一拍手,高兴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们的目标一致,离达成共识就不远了。为了给诸位更多的思考时间,我们就不多作废话。如今各位关心的无非是两点,第一,边贸开展之后是否真如细则上所写来实施;第二,便是关税,究竟是多少。”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坐正了身体,等着贺惜朝说下去。

    “两点比起来,本官更看重的是第一点,这也是我花了多年时间编写这份细则的原因。无他,就是想为各位创造一个更舒适,更顺畅,更公平,风险更小更有保障的商业通道这份细则若是诸位来得早,看得仔细的话,就会发现不仅有规定限制参与边贸的各位条款,更有对将来设置在边境,专门为各位而设的官吏及军队的要求。”

    这点贺惜朝没有说谎,其中有几份便详细地介绍了税务,核查,放行等朝廷任命的官吏的职责,甚至还有处罚条例。

    这是前所未有的,自古以来,商人的地位太卑微,只有在朝廷制作的规则中夹缝生存,可从来没想过为了他们还会规范官员行为。

    还没来得及细看的,赶紧在文书中寻找,或者与周围请教,方恍然大悟,眼中带上惊讶。

    忽然有人感叹道“贺大人,老朽惶恐,心里不安啊”

    贺惜朝望过去,却是闽西的盐商,孙家一位老人家。

    “孙老不妨说说为何惶恐”贺惜朝问。

    “像贺大人这般为我等卑贱之人着想的怕是不多吧”孙老太爷这么说着,众人纷纷点头。

    贺惜朝闻言顿时笑了“诸位以为本官是什么无私善良之辈究竟为了什么,也不怕各位笑话,不就是为了你们口袋里的银子吗”

    众人“”

    “诸位生意做的顺了,权益保障了,赚的银子多了,这关税想必给得也更乐意,也觉得更值得,这样我也好交差,对不对”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无言以对。

    就是鸿胪寺的官员都觉得他们上峰的这个说法简直绝了,只有谢三内心呵呵两声。

    奸商就是要用奸商来对付,谈利益贺惜朝比谁都在行。

    谢三看着贺惜朝脸上加深的笑容,忍不住内心感慨道论这世界上最大的奸商,就属这位了。

    “贺大人说得好,咱们都是粗人,听不懂那些大道理,可这话太明白了”底下忽然有人附和道。

    “哈哈,的确若是真能按照这上面写的,咱们规规矩矩地来,官吏们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谁愿意再做那提心吊胆的事”

    “就是稍微多费点银子也应该呀”

    大概从来没有一个人把觊觎他人口袋里的银子说的如此直白,然在却无法令人反驳。

    因为的确这个理。

    贺惜朝一边愉悦地笑一边继续道“这份细则虽说废了我不少心血,可终究我没做过生意,也没参与过互市,很多内容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实则细节方面还是有待考量的,甚至是有错误的。”

    众人听着不禁哑然失笑“贺大人谦虚了。”

    贺惜朝摇头“这不是谦虚,而是事实。诸位比本官有经验,内行人看门道也更透彻,这也正是我举行这次会议,邀请大家参加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需要诸位好好看看这份细则,指出其中欠缺乃至不适宜之处,不吝给出建议,等到下一次会议,我们再行讨论。”

    他看见商人们彼此小声议论着,眼里带着惊奇,不免有些叹息。

    朝堂上的大臣也不解他这个举动,因为在他们看来,商人只需要执行,哪有那个权力参与制定规则。

    然而这样恰恰会让本该极好的政策出现极差的结果。

    因为没弄清楚主体是谁,实施者又是谁,不清楚真正的需求,就容易流于形式,无法惠民。

    想到这里,他说“其实做生意的是诸位,边贸也是为了你们而设,不是给朝廷,更不是为本官,好与不好,什么样的规则合适,你们才知道。有一点非常清楚,规则越完善,就越不容易被打破,对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就越有利,所以,为了你们自己,就该好好地参与进来,提出可行建议,让朝廷采纳,是不是”

    这话合情合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有人问“贺大人,你说还有下次会议”

    “没错,这么大的事,难道指望一次解决吗不现实。”

    “那这份细则”

    “会议结束之后,诸位尽可以带回去研究,与他人探讨。”

    “这样好。”

    贺惜朝的话,句句以商贾的利益为先,也坦坦荡荡,不藏私,让商人们感到非常意外的同时,也不由地生出敬佩和亲近之意。

    不管他们背后是谁,带着什么目的,就今日而言,他们对贺惜朝的感觉非常好。

    也觉得,这个年轻人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能成为太子面前第一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官的都高高在上,面对商贾不屑一顾,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傲慢地瞎说一气。

    能在商言商,心平气和说话,又说的他们心服口服的实在太少。

    “贺大人放心,就是为了我们自己,也当好好细读。”

    贺惜朝抬手拱了拱“好,此事就拜托各位了。”

    他执起茶杯喝了几口润了嗓子,在放下之时,说“接下来讨论的就是各位最关心的关税之事了。”,,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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