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好歹还记得西城大学师生,没把人晾在雨里。
只是这回, 他再拿不出之前招待评估组的热情, 只干巴巴地愁苦着一张脸, 把刚刚村子里的决定告知谷老师。
除去留在村长身边的一些德高望重、有资格“共同商议”的老人之外, 其他人已经散开, 回家统计牲畜数量。又留下几个人,待在祠堂里, 守着昏迷的山鬼。
村长说的时候, 谷老师听着对方的话, 嘴巴紧抿。
他不赞同这个决定。
以谷老师过去几十年养成的三观来看,村里出了这种惨事,当然要报警。
但他是成年人,有分寸, 会判断。村中人俨然已经陷入某种奇异狂热,坚定地要走他们认定那条路。从兰婆给程娟“收惊”,再到现在村民的反应谷老师觉得,这一切, 明显与村中某些传统信仰有关。
这年头, 莫说山淮村是个闭塞山村,就是富庶些的平常村落, 甚至城市,都各有各的迷信。
此外, 谷老师听方敏说了昨晚的事, 刚刚更是亲眼看到村长老婆骤然爆炸。前者还算了, 没有亲身经历,方敏表现出的惊恐程度也不太够,所以给谷老师带来的刺激有限。后者,就真的让谷老师认识到,冥冥之中,有什么科学之外的东西在起作用。
那么一个大活人,竟然直接爆开到现在,尸体碎块仍然散碎落在青石砖上。
最可怕的是,他这群学生,竟然一个个冷静得不行。
谷老师不得不从村民的反应中寻找安慰。在他看来,村民们的惊恐、慌乱乃至反胃呕吐,才更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可他又不赞同村民们用一场祭礼,解决问题。
真的能解决吗
谷老师审时度势,闭上嘴巴,不妄图干预。
他决定随波逐流,不发表任何意见。
从师德上说,自己要保护学生,不让学生涉险。
从自私角度来讲,学生都是成年人,有的甚至已经成家立业。自己又不是护崽老母鸡,他们是死是活,似乎和他谷某人没关系。可这会儿若对村里人做法提出异议,无异于主动当靶子。深山老林,又下了几天雨,一脚踩进泥地里,膝盖以下都能被埋上。谷老师左思右想,觉得光凭自己,绝对跑不出去。
所以一定不能和村里人撕破脸。只要他们能笑脸迎人,就什么都不反对。至于心里怎么想,还是憋着。等天晴、下了山,再做计较。
抱着这样态度,谷老师回答“也好。之前就说,要看看这边的传统民俗。”
村长脸皮抽了抽。他大约想露出一点笑,可实在笑不出来,最后说“那先去找兰婆。”
一群人乌泱乌泱,往兰婆家去。
两拨玩家重逢。
老中医已经大致处理好兰婆、方婶剩下的伤口。兰婆那边还好,都是假程娟干的。或许是抱着慢慢折磨心态,假程娟给兰婆造成的伤看起来恐怖,但都不算太深,季寒川之前的处理就足够。比较麻烦的是方婶,老中医一看,就皱眉,说“这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端详片刻,“有大虫下山了”
方婶虚弱,说“不知道。”
老中医就叹气,想到什么,不再多问。他教村支书老婆给方婶擦身、上更合适的药。一番处理之后,好不容易结束,出门喝口热水,村长等人迎面而来。
“德义叔”村长惊讶。
“建树啊,”老中医倒是老神在在,问“这是”
村长压低声音,说“我准备提前办山神祭。”
老中医脸上看不出意外,视线从村长之后的几个老人身上扫过,隐晦地问,“你问过志勇他们了”
村长说“我爸之前给我讲过,”声音更低了,顺便推了老中医一把,“这事儿要和兰婆商量,咱们进去说。”有些话,不能透给外人。
除了西城大学师生,村支书夫妇也被归入“外人”。面对自己工作搭档,村长客客气气,说“文德,昨晚的事儿,你也辛苦了。这样,我们要商量事儿。方婶不方便,春燕又,”说到这里,村长才像忽然意识到,自己老婆死了,自己应该表现出一点悲痛,“唉”
村支书还不知道村长老婆身上发生了什么。又是一番解释。
等听完,他久久无言。村长说“让华月帮忙做点东西吃你也给华月帮帮忙”
村支书答应。他知道村长要支开自己,但现在村支书心里很乱,他也想和老婆谈谈。
夫妻二人进了厨房。看东屋与厨房相连的小窗子,这会儿却是被床单盖上了,什么画影都透不过来。
另一边,堂屋,西城大学评估组。
谷老师等人经历了和先前吕和韵一样的惊讶。季寒川解释几句,玩家们迅速弄懂,心理活动也和吕和韵类似。当下情况,没人追根刨底。
谷老师那边比较麻烦,季寒川想了想,提到一个山淮村内学到的名词“可能是鬼肠子总之,是在村长家里鬼打墙。”
谷老师还是晕晕乎乎在山上鬼打墙可以理解,科学也有解释,因为两只脚迈出距离不同所以一不留意开始转圈可村长家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头了,这怎么鬼打墙
季寒川只好叹气,说“我也不知道。”
谷老师到底抱着疑问。可他反倒接受这个说法,不再多说什么。
方婶家大堂没有暖炉,实在冷。加上先前淋雨,柯昙、侯学义嘴巴都有点冻紫。侯学义忍不住说“谷老师,咱们要不然给村长说一声,先回村长家”
他有意无意扫一眼西屋。
某种程度上讲,“游戏”里最让玩家们放心的东西,可能是尸体。
前提是他们清楚知道,在当场设定下,这些尸体不会复活。
谷老师自发地理解,觉得侯学义这会儿这么说,是对西屋里龚良玉的碎尸有忌讳。
他叹口气,却听韩川阻止,说“谷老师、猴子,还有点事儿,我要告诉大家。”
所有人视线落在季寒川身上。
季寒川唯独看一眼谷老师。他心下权衡玩家们留这个nc,是觉得然后与村长明面冲突时,谷老师可以缓冲。于季寒川来说,缓冲与否倒是其次。不管谷老师有没有具体“作用”,自己都会尽量能捞一个是一个。问题是,如果把“村长杀了他妈,尸体和你们睡了三晚上”一事告诉谷老师,他会不会崩盘
季寒川从来认为nc也是人。
这并非只是一个主观态度,而是有客观支撑。在宁宁诞生,季寒川与邵佑联系上以后,邵佑断断续续给他讲了海城发生的改变。
这种沟通很艰难,要绕过“游戏”监控,所以很多话,邵佑需要一语双关。好在季寒川与他在一起十年,默契非常。哪怕邵佑是借宁宁之口讲话,又考虑宁宁能量不足、时不时需要“充电”,否则就要“死机”的状况,最开始那段时间,一场游戏中,只能与季寒川讲不到十句话他们还是坚持下来。
邵佑说,季寒川离开海城后,海城开始了第一轮游戏。
所有未被“游戏”污染的人都被囊括其中,最终通关者十不存一。活着的人成为玩家,进入下一轮;死去的成为nc,一次次重复既定命运。
至于邵佑。他和其他早已被污染、吞没的人一起,成为游戏生物。
而在第一轮游戏之后,玩家们离开当前场地,“游戏”进行复盘,并且从海城的过往与未来之中拆出无数小场景,搭建成新的场地。季寒川经历过的“海城一中”是其中之一,而邵佑被“游戏”分配过去,成为关底的“祂”。
这些被拆分出的游戏里,nc同样是那些在第一轮中死去的人。他们不止失去了“当下”,也和整个世界一样,失去未来与过往。
在能与季寒川联络之后,邵佑发觉,自己能从寒川斩杀的游戏生物身上汲取能量。
通过宁宁。
这条传输线很脆弱,但一场场积累下来,邵佑还是慢慢成长。他试着突破一个个游戏场地之间的壁垒,去其他时间、也是其他游戏场地中的“自己”身上。
然后成功了。
邵佑由此认识到,不是所有场地都会被一次次重启。他曾与季寒川开玩笑,说“游戏”好像也懂得绩效考核。如果一个场地产出的恐惧、绝望太少,那这个场地就会被永久关闭。
所以季寒川清楚、明确地知道nc也是人。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与邵佑的这场旅途真的有尽头,“游戏”在未来某一天离开地球,混乱的时空恢复。到那时候,经历过无数苦难的玩家、一遍遍重复绝望与死亡的nc,他们真的可以重回正常生活吗
只是这些毕竟还是太遥远了。
身边苦难太多,有时候季寒川会有意警告自己,不要想太远的事,先解决当下的麻烦。
面对谷老师,季寒川的考虑是作为“人”,nc拥有人性上的所有优点、缺点。甚至因为他们只有本轮记忆,所以这些优缺点会更加“人性化”,不像玩家,容易偏向某个极端。不管是像诺亚方舟成员那样圣母过头,还是直接上手搞事、唯恐天下不乱。
现状很明显,完全是按照季寒川、吕和韵的推断在走。今晚拿鸡鸭猪羊祭山神,一定不会有用。村民们愈加狂热,一定会有人提出用上碎尸。以“游戏”出题角度判断,碎尸可能会起一点作用,像是驴子面前的胡萝卜,勾引村民们,让村民对玩家举起屠刀。
吕和韵之前猜,第六天晚上,村民们会对玩家动手。
季寒川的想法也差不多。
嗯,村子里布局奇特,倒是很适合打游击战。
他扪心自问我现在告诉其他人,这么一来,今晚玩家们肯定会各自找借口不在村长家睡,这对心里有鬼的村长来说,几乎等同于撕破脸。玩家之间倒是有默契,能走到这一步,再蠢也知道演戏。村长鼻子前面吊着胡萝卜,或许能容忍一天、两天,心怀侥幸,觉得玩家们并未发现箱子里的尸体。
但谷老师呢
季寒川觉得,恐怕谷老师自己都没察觉,他已经在下意识躲避刚刚一起出去的其他人了。
联想他们在外经历的事,季寒川认为,谷老师的心里承受能力应该不太好。
他大约没法在村长面前撑住、不说漏嘴。
所以为了让大多数玩家活下来、也为了让谷老师自己活下来,还是把“和村长沟通”的任务全权交给其他玩家们吧。
电光石火间,季寒川脑海里飘过这些念头。
他侧头看齐建明。
齐建明不明所以。但他还是会意,抬手,直接从背后敲晕谷老师。
倒下去的瞬间,谷老师眼睛睁大。他察觉到了颈上疼痛,可是已经没有力气转头,分辨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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