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夺这一通分析, 当真是引起了燕王的重视, 起身出门,派人去请陈将军来营帐议事。
回到沙盘旁坐下,燕王疑惑地询问九弟“这些地形劣势、潜在危险,都是谁告诉你的”
谢夺闻言有点心虚,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水, 以回避这个不便回答的问题。
燕王实在好奇“是韩先生方才给你说的”
见六哥不肯罢休, 谢夺昂起下巴拽兮兮道“我自己看出来的,这沙盘做得很细致。”
燕王眼神越发惊讶“你你平日里真对兵法感兴趣怎么都没听你谈论过”
谢夺坦白回答“我跟老八经常谈论。”
燕王恍然道“老八喜欢军事,我倒是知道, 还收集了那么些羌雅族存留的作战帛书, 从前常听他煞有介事地谈论战事, 可我怎么觉着他那都是纸上谈兵呢”
谢夺勾唇一笑“本来就是, 他不会打仗。”
燕王挑眉道“你既然经常与他谈论兵法,为何他不会打仗,你倒是对行军作战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
谢夺侧眸看向六哥“这有什么难理解我还跟你们从小一起玩蹴鞠呢,你们踢得过我么哪怕加在一起。”
燕王“”好有道理, 但是好想揍弟弟。
事实上, 谢夺对军事感兴趣,起源就跟谢靖喜好军事有关。
谢夺从小时候,就被皇后抱在腿上一起看戏, 戏里最让谢夺感兴趣的内容, 都是舞枪弄棒的部分, 一些保家卫国的将领, 更是谢夺年幼时想要效仿的大英雄。
孩子对故事的真实性要求并不高,戏里谁更厉害,谢夺就崇拜谁,所以,他心目中的英雄,从韩信岳飞这些真实的牛人,最终变成了演义话本里杜撰出的虚假将领。
就这么天真无邪地崇拜到了七八岁,谢夺的哥哥谢靖也迷上了军事,并对崇拜“假将军”的谢夺开始了惨绝人寰的泼冷水。
谢靖从史书里找出各种证据,论证那些演义里的战神事迹根本不可能发生
这样的打击,不是一个孩子的心灵可以承受的,为了心中的楷模不幻灭,年幼的谢夺开始跟谢靖较劲,方式是找来一群太监分成攻守双方,谢夺亲自指挥人少的一方,利用御花园里的假山池水和长廊,与人多势众的谢靖交战。
因为人数不均等,起初输多胜少,死不服输的谢夺,悄悄跑去请侍讲为自己细讲解了多部兵法。
他天生悟性极高,又加之敏锐的观察力,不到三个月,就渐渐摸透了作战双方在不同状况下的常见反应,此后更是能对作战局势做出精准预判,预先设置陷阱,请君入瓮。
谢靖这类照本宣科的“耿直统帅”,自然很快就沦为了小魔头谢夺的玩物。
谢夺乐在其中,为了让老八继续陪自己玩下去,偶尔会放放水,可到了十二岁之后,谢靖彻底看出自己完全不是魔鬼九弟的对手,从此再也不肯参与这个游戏了。
当然,谢夺并不认为自己的游戏经验,在真实作战中,能够发挥类似效用。
他只是喜欢这种游戏,之所以沉迷蹴鞠,也是因为经过自己改造的竞技方式,能让他在带球过人的过程中,体验那种判断地形、出奇制胜、突破阻碍的进攻乐趣。
不仅如此,谢夺私下还经常让太监去文牍房,把历年东南和西北发生的大大小小作战记载拿回寝宫,细细琢磨。
他如今甚至对西北边境和东南沿海的地形烂熟于心,只要看到地图,脑中就会自然开始演练各种交战情形。
谢夺从来不敢真正参与真实的军事探讨,他很享受游戏中所向披靡的掌控感,所以担心真实状况差别太大,证实自己的能耐毫无意义,那就太扫兴了。
这场罗州战役,算是他真正参与分析局势的第一战。
不多时,陈将军疾步回到营帐,向燕王与翎王行礼。
燕王很清楚自己毫无作战经验,原本这一战丝毫不打算干涉统帅的作战计划,此刻虽然认同九弟所指出的危险,但燕王还是非常委婉地问了些问题。
然而一旁的九弟性子比他急,话没说几句就被打断。
谢夺直截了当地询问“将军,首战告捷后,你预备如何攻取下一个要塞”
陈将军一愣,侧眸用眼神向燕王询问。
燕王笑道“我九弟担心我安危,想听一听您的战略计划。”
陈将军对翎王的性情也有所耳闻,很快恢复笑容,颔首领命,走到沙盘旁,指着布满旗帜的各条路线,简单说明了自己的预备作战路线。
他本以为尚未出宫的皇子对行军作战一窍不通,所以故意略过了这场战争的各种风险。
可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谢夺没有在看沙盘,而是冷眼挑眸盯着他。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势,陈将军身经百战,面对过无数强大对手,却从没有过这种陡然坠入深渊的失控感,但只是一瞬间,将军很快恢复沉稳。
这个年少的皇子身上有顶尖猎食者的嗜血气息。
“殿下对此进攻路线有何疑虑”陈将军不敢再说下去了,迫不及待想要立即打消这位皇子的不满。
谢夺脸色阴沉地低下头,抬手指向陈将军所说的进攻路线附近位置,低声问“敌军若是再此处设伏,我军如何应对”又指向另一处“敌军若是在此处发动水师阻截,我军如何应对”
接二连三的,谢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多处潜在危险。
陈将军面上保持着名将应有的泰然,心中却骇然不已。
这小皇子怎么会找出这些他藏在心里的忧患
甚至还补充了一些他没察觉的盲点。
谢夺转身盯着陈将军“请将军作答。”
燕王用苦笑请陈将军多多包涵弟弟的失礼。
陈将军双唇抿成一条直线,默然与谢夺对视。
半晌,陈将军沉声回答“无法应对。”
谢夺目光陡然一厉。
燕王大惊失色。
陈将军腰杆笔直,朗声道“这仗不能打,我军首战告捷,就能出了这口恶气,再佯装进攻,耗他半年,等军费吃不住,朝廷自然会有撤军的命令下来。”
“陈将军”燕王瞠目结舌“你此话何意这么打要如何对父皇交待”
陈将军一低头,单膝跪下,拱手道“二位殿下,末将可以担保,只要川贵总督派兵把守仲林县南边的关口,罗州土司绝不敢继续对外侵犯。他若敢踏出一步,末将势必与他决一死战,可如今他龟缩山中,罗州地形极端恶劣,我军若是强攻,几乎毫无胜算。”
燕王震惊道“你你这话怎地不早说我听闻是你向徐阁老主动请缨,如今却说出这等丧气话来,你究竟是何居心”
陈将军纵横疆场二十余年,铁骨铮铮,此刻却眼圈泛红,哑声回答“确是末将主动请战,一切荣辱由末将一力承担。末将东南抗倭二十余年,对刘崇光与赵辉二位将军的性情十分了解,若是任命他二人统兵,就算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他们也决不会退却,所以末将只能主动请战,宁可担下千古骂名,也绝不贸然发兵攻入罗州殿下,这二十二万将士,都是我大楚精锐啊”
燕王心头一颤,疾步上前扶起将军,哽住许久,哑声道“将军的苦心,本王明白了。”
谢夺眼中的敌意也消散了,转而低头看向沙盘。
“连您都束手无策,这仗看来真的没法打了。”燕王垂眸思索良久,缓缓握紧拳头,低声道“将军保家卫国数十年,功不可没,怯战的骂名,就由我来担。”
“万万不可殿下”
“别争了。”谢夺忽然开口,注视着沙盘低声道“父皇还能让你们白白耗上半年龙吟卫的探子死绝了么你哪怕半个月内没动作,撤换统帅的圣谕就会加急送到你手里,没准比你的捷报更快抵达。”
燕王脸色一白,想到父皇的脾气,顿时心急如焚“这可怎么办”
谢夺转头看向六哥“不是徐阁老提议不惜一切代价速战速决么让他老人家亲自来领兵,他若不愿意,就让他把这块沙盘搬去宫里,自己去跟父皇讲道理。”
燕王蹙眉道“这时候还说这种气话作甚确实得让父皇知道这一战的风险,我现在就入宫求见”
“仗都还没打,父皇能信这些”谢夺忍无可忍“李阁老都没能劝住,别去找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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