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承朝宫, 烛火微明, 却照出徐恪眼底一片晦暗。
徐恪说,林仙君比画上的好看。
林信也知道,他当然不会没头没脑地夸自己好看。
徐恪只是在提醒他,他早就被认出来了。
他从前就见过仙君祠当中的神像, 还描摹了一幅画像, 他自然是认得林信的。
自然也是因为认得,他这样缜密谨慎的一个人, 才会放任林信在宫中瞎逛。
原来如此。
林信抱着手,面对着徐恪“那你现在全都知道了。”
“孤只知道,倘若古越国有难,你仍旧会为了他们抛下一切,四处奔走。”徐恪背着手,抬头望了望漆黑的房梁, “孤只知道你很傻,完全没有政治谋划, 没有权衡,也没有头脑。”
林信无奈地叹了一声“你非要这样贬低我, 我也没有办法。”
“孤不是这个意思。”徐恪将目光转到他面上,“孤只是不明白, 你为什么能成仙我吴国先祖, 却无一人有这样的机缘。”
“或许”林信顿了顿, “你有没有听过大智若愚”
徐恪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冷笑。
“那返璞归真”
又一声冷笑。
“一片真心总听过了吧”林信还给他一声轻笑, “你不是九岁识千字么”
徐恪纠正他“是六岁。”又道“你非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孤也你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为越国人奔走”
“我成仙之前,是越国的皇帝;成仙之后,是越国的护佑神。”林信道,“职责所在。既享祭祀,为民分忧。”
“你是心甘情愿的么你心中就一点儿怨言都没有”
“要有,那也是对你们吴国的。”
林信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小孩子真奇怪,非要问我为什么,告诉你了,你又不信。”
徐恪推开他的手,反驳道“孤不是小孩子。”
“是,十三四岁就弑父登基,当然不是小孩子。”林信轻笑道,“反正我都告诉你了,成仙的原因。”
“只许你十五岁入宫为俘,不许孤十三岁弑父杀君吗”
“我没有这么说。”
“弑父杀君,孤做错了吗”
“我也没有这么说过,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徐恪微怔,“我以为你会说孤错了。”
“这是你们吴国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想保全我的百姓。”
“既如此,依你看孤能成仙、流芳百世吗”
林信断然道“不能。”
徐恪有些急切地问“为何”
“你得罪了我,正好我又认识仙界封仙的老君,你没机会了。”
“你”
“你现在好好做一个明君,或许还有机会。”林信轻叹一声,“别把心思放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怪无趣的。”
“无趣”
“无趣至极。”林信看看他,再转头看看门扇,日光照在明纸上,投出一片光影,“天亮了,出去吧。”
林信不再理会他,走上前,推开门。
对面是八十一级石阶,顾渊站在那里等他,肩上还停着一只肥嘟嘟的小雀儿。
小雀儿看见他,连忙扑腾着翅膀,落到地上,变作人形,口里喊着“仙君”,便朝林信跑去。
林信弯下腰,朝他伸出双手。小雀儿便顺势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
“仙君,我使劲飞,使劲飞,飞了一个晚上才到这里。幸亏看见了顾仙君,要不就找不到仙君了。”
消耗了太多的术法,林信把小孩子抱在怀里,不过一瞬,他就又变成了鸟雀模样。
林信将小雀儿拢在手心,回头看了一眼徐恪。
“枕水村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徐恪将落在他手上的目光移开,语气还是阴恻恻的“枕水村的事情可以推后。但是孤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你,你留在这里,登基大典之后,孤再给你答复。”
“好。暂时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先走了。”
林信把小雀儿捧在手中,当做暖炉,搓了搓他的羽毛。
小雀儿不满地啄了啄他的手指,然后飞到林信的肩上,在他肩上蹲下,浑然是一个毛茸茸的圆球。
林信温笑着,侧了侧脸,小雀儿便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
他走向顾渊。顾渊伸出手,将小雀儿捉走,丢到一边,自己变作拇指粗细的金色小龙,挂在林信的肩上,蹭蹭他的脸与脖颈。
林信没忍住笑了,用手轻轻地推了小龙两下“你又做什么”
“昨晚本君给你靠了一晚上,今日也该换过来了。”
“圆圆,你是在跟我撒娇吗”
“不是。”
小雀儿重新飞回来,想要啄一下龙身,被龙斜睨一眼,吓跑了。
“仙君”
没等小雀儿告状,顾渊就抢话道“林信,它啄我。”
林信轻轻拍了一下小雀儿的脑袋“不要这样。”
小雀儿气得在林信的肩上直跺脚“不是我,仙君,我没有。”
玄色的蛟龙把脑袋搁在徐恪肩上,碰了碰他的脸。
徐恪却忽然有些不明白了。
因为国家朝代的对立,他将林信看做对手,看做敌人。
却又因为父皇沉迷修仙,不理朝政,而把身陷囹圄、以苍生为己任的林信,看做是真正的帝王,百姓的护佑神。
敬重他,孺慕他,嫉妒他,憎恶他。
想要把他从祭坛上拉下来。
是敌是友,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但他忽然有点儿羡慕那只小鸟。
吴国太子徐恪的登基大典,定在了十月廿六。
照徐恪要求,林信在十月廿六之前,都待在吴国皇宫里。
这就与林信在仙界的拜师礼的日子冲撞了。
没有办法,枕水村这边的事情要紧些,他只好把拜师礼又往后推了推。
所幸请柬还没有发出去,他向师祖与师父说明了缘由,两人都回了信。
师祖虽然说了他两句,但还是关心他的,让他不用管拜师礼的事情,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拜师。
师父玉枢仙尊嘱咐他“只可暗中行动,不要轻易动用法术,更不要逆天而行,易遭天道反噬。”
林信表示自己一定小心。
毕竟一道天雷打下来,他肯定是挨不住的。
他就这么在吴国皇宫里待了近半个月。
徐恪喜怒无常,偶尔来找他,与他说话,方才还好好的,转眼就翻了脸。
所幸他不常来。林信与顾渊,还有小雀儿待在一块儿,倒是自在得很。
他不喜欢吴国皇宫,所以也没有心思四处闲逛,通常只是坐在承朝宫前的台阶上,和顾渊一起吃东西闲聊。
徐恪虽然看不见顾渊,但还是有所察觉。
有一回说话的时候,徐恪便问林信“你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嗯。”林信想了想,“大约是你凡胎,虽有龙气开了天眼,但还是龙气不多,所以看不见他。”
“你身上的龙气,比孤的重。”
“你的是你当太子、当皇帝的龙气,我当亡国之君的时候,身上气息应当比你的弱。”
听到自己比他厉害,徐恪有点高兴。
他又问“那现在”
“现在是因为我的”林信回头看看顾渊,顾渊和小雀儿,正因为林信相互较劲,“仙侣在身边,他本身就是一条龙。”
徐恪嘲道“因为身上龙气不重,所以找了一条龙吗”
林信不想理会他,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生出的攀比心。
徐恪再问“是貌美的龙女吗”
“不是。”林信再看了一眼顾渊,顾渊也抬眼看他,伸手揉揉他的脑袋。
徐恪笑问道“难不成是丑陋不堪的”
“不是。”林信道,“是个男的,是条公龙,比我还高一个额头。”
徐恪微微一愣,面色一凝,随后敛了敛眸,掩去眸中晦暗颜色。
十月廿五,徐恪登基的前一个晚上。
天色阴沉,徐恪换上明日登基要穿的礼服,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踏过承朝宫前的八十一级台阶,
吴国以玄色水蛟为图腾,礼服也都是这个颜色的,浓得与宫墙、与夜色融在一处。
他站在承朝宫正殿门前,回头下望,将吴国宫殿尽收眼底。
那时林信正坐在屋顶上,与顾渊一起,在漆黑的夜里找星星。
徐恪等了一会儿,林信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等自己过去。
林信拍拍顾渊的手背“我过去看看,等会儿就回来,你记着我们找到那边了。”
“好。”
林信飞身落到徐恪面前,徐恪并无喜色地朝他笑了笑。
林信道“你还有事情想问我”
“孤明日登基。”徐恪的目光转向脚下宫殿,“孤记得,你之前说,要孤做个明君。”
“是呀。”林信抱着手,“贤明到了极点,就算后代修史,将你弑父登基的事情照实记载,史官仍称你是个明君的那种。”
“你是这样想我的”
“是。”
“孤这几日一直在想,倘若孤的父皇如你一般,倘若孤有一个与你相同的兄长,孤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这小孩子,怎么老是在想这种事情”
“满手鲜血,满腹算计。孤午夜梦醒,看着镜中的自己,连自己也生厌。”
林信敛了神色,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想起他不喜欢被人摸头,便收回了手。
徐恪继续道“其实我吴国也供奉有护佑神,只不过孤没有见过。”
他定定地看向林信“林信,你很好。你想不想留下来,做吴国的护佑神”
林信原本还有些心疼他,一听这话,便正色道“不,我不想,也不能。”
护佑神是百姓推举,天道钦点的神明。
诚然做一个小村落的护佑神,好像很没有面子,但是林信绝不会做吴国的神明。
不似徐恪做事的风格,他没有多加纠缠,只道“好吧,孤知道了。”
徐恪朝他伸出手“那你能抱我一下吗”
林信迟疑,他便继续道“像你抱那只小鸟一样。我没有父亲和兄长,你抱我一下,我就做个明君。”
林信想了想,幻出实形,只是慢慢地抱了他一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徐恪将手搭在他的腰上,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系在腰带上的玉禁步忽然散落在地,发出叮当响声。
忽然,从承朝宫冲出上百个方士,手执符咒,将林信团团围起。
而徐恪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一张人间道士所绘的符咒,贴在林信背上。
“孤要你做吴国的护佑神,你还能拒绝不成”
林信从背上揭下符咒,看了两眼,慢条斯理地将符咒撕碎了,散在徐恪面上。
“你这熊孩子,大人说话根本不听。”
徐恪道“初见时,你说你在承朝宫伺候。你知不知道承朝宫是什么地方这是我朝供奉护佑神的宫殿。你说你在承朝宫伺候,可不就是要做我吴国的护佑神么”
同他讲不清楚,林信深吸一口气,用手指着殿中“那你便问问你们的护佑神,敢不敢要我伺候。”
徐恪一抬手,宫人们便将承朝宫中的蜡烛全部点亮。
殿中金装玉砌,华贵非常。
正中一尊巨大的神君塑像。
林信愤愤地转头,想看看吴国的护佑神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养出这样一个太子。
宫殿里亮如白昼,只一眼便能看清。
林信却如遭雷击,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想起吴国开朝的那个传说,吴国高祖原本是个樵夫,偶入仙境,得见蛟龙,池中水花,溅湿衣袖,化作仙缘一段。
蛟龙,天池。
原来就是这么个混蛋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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