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楚栖梧楚先生,在枕水村学塾中的第一次讲课。
栖梧变幻的模样, 看起来其貌不扬, 但是只要捧起书、讲起课来, 就好像发着金光似的。
大约是画上的圣人模样。
虽然瘦弱,但是眼中有明亮的星火。
林信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认真听讲。
休息的时候,小孩子们来闹他,他便说“这是我师兄,听听课怎么了”
林蓁坐在第一排,正捧着书温习,听闻此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的时候,林信也撑着头出神。
他坐在最后边, 看人看得清楚。况且枕水村中的孩子本就不多。
到底哪一个才是所谓的天命之子
他看过一个一个小兔崽子们, 实在没办法把他们和未来皇帝或女皇联系起来。
不过,如果这个人是阿蓁
林蓁好学,又极有天赋与慧根。
正想着事情,却有一只青色的小雀儿从窗外飞进来。
小雀儿原本要飞向林蓁,飞到一半,就掉了头, 往林信这边来, 在林信面前的案上蹦跶了两下。
林信失笑, 朝他伸出手, 小雀儿便跳到了他的掌心。
原本趴在林信脚边睡觉的小奴闻见食物的味道, 睁开眼睛,靠着桌腿站了起来,伸出抓起要去抓鸟。
吓得小雀儿直往林信手心里钻。
认真学习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金乌西沉,余晖照进学堂之中,学生们起身行礼,向栖梧道了明日见,收拾好小书包,便离开了。
出了学塾之后,便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因为家离得近,还约好晚饭之后就出去玩耍。
林蓁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东西,要离开前,又向栖梧做了个揖,道“阿爷让我请两位先生去家里吃饭。”
“好。”栖梧朝林信招招手,“师弟。”
“来了。”
林蓁自幼父母双亡,那位老人家也并不是他的亲生爷爷。
他与爷爷一起居住,老人家虽上了年纪,但身子骨还很硬朗,也很开明。
晚饭时,老人家问道“阿蓁,今日觉得如何”
林蓁点点头“两位先生都很好,如果能在这里待久一点,那就好了。”
老人家忙笑着对师兄弟二人道“不好意思,童言无忌,先生们既然教得好,自然是要步步高升的。”
栖梧摆了摆手“我与师弟没有太大的抱负,孩子们都很聪明,能在这里长久教下去,我很喜欢。”
老人家也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只道他学识好,当然是要升迁的。
他随口一问“马上就是年节了,先生们要回家去么”
“我与师弟以天地为家。”
晚饭后,林信帮着老人家收拾碗筷,林蓁在昏黄的烛光下温习功课。
栖梧与林信要走时,林蓁连忙抱起书册,从凳子上跳下来。
“林先生,我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
不是问学问更好的楚先生,反倒问林先生。
林信想起他藏在学塾里的木弓,心中恍然,朝他招了招手“走吧,书都在学塾里,我回去教你。”
林蓁向爷爷打了声招呼,便小跑着随林信去了。
他二人就在天井院中练射箭。
林信把靶子抱出来,挂在墙上。
他随口问道“书上有不明白的么顺便问一问楚先生。”
林蓁还有些骄傲“今天楚先生讲的我都懂了。”
“好好好。”林信退开几步,“你试试。”
木工与竹箭都是粗制的,林蓁挽起衣袖,搭弓射箭,架势十足。
不过竹箭钉在了墙上,离靶子还有些远。
夜色里,林蓁悄悄闹了个红脸,林信只道“蜡烛不太亮,我再去拿一盏灯笼。”
他从房里捧出一盏灯来,脚踩板凳,挂在檐下。
“可以了,你再试试。”
林蓁再搭弓射箭,屏气凝神,比方才更认真了。
这小子的胜负欲很强。
可惜这一箭还是落了空。
林蓁面上越发挂不住,低了低头,没敢再看林信。
林信想了想,走上前,拿过他的弓箭“我做给你看。”
虽然林信武艺不精,但是这种基本武器,他师父玉枢仙尊还是教过他的。
一箭没中靶心,还差了一点。
不过让他来教此时的林蓁,还是教得起的。
将弓箭还给他“你再试试。”
林蓁再试了一次,箭头擦着靶子过去了。
林信问过他,得了许可,才敢站到他身后
此时林蓁做姑娘家打扮,林信是个老书生。
都不是真面目。
林信用手指了指弓箭的一处,轻声道“握在这里。拉弓,放箭”
终于中了靶,林信后退几步“就是这样,你自己练吧。”
冬日夜里,冷风彻骨,林蓁却出了汗,他用手指抹去额上汗珠,继续练习。
第一个晚上,他就练到了深夜,还是林信催他回去,他才回去的。
这么看来,林蓁勤奋至此,这个天命之子,若不是他,还能是谁
将近年节,学塾只讲了几天的课,便给孩子们开了假。
因为离得近,孩子们在家里温习,也时不时回来给先生请安,顺便请教先生一些问题。
来得最勤的,当然还是林蓁。
他白日里帮他爷爷做些活儿,晚上就过来看书射箭。
栖梧也猜想他就是那个天命之子,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姑娘家,对林信说“有一个女皇也很好。”
后来林信同他说林蓁是男扮女装,栖梧说“你们家的孩子,都很喜欢穿裙子。”
他从前与林信在魔界,林信穿过魔界小宫女的裙子。
所以他这么说。
最后被林信暴揍一顿。
林蓁勤奋,日日都来,一次不落。
后来他爷爷知道了,知道之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他换了一把更好的弓。夜里还给他煮宵夜吃,栖梧与林信都有份。
而林蓁不负他的期望,简直是勤奋极了,就算是除夕前一日,也来射箭。
箭术日益精进,林信看着,今年他大概就能把靶子给戳烂了。
不单在除夕前一日练武,就是到了除夕这日,他还在练。
吃了年夜饭,和爷爷说了一会儿话,说一定会回来守夜,然后出来练习射箭。
林信陪着他。
林蓁站在院子里搭弓射箭,林信坐在檐下玩猫逗狗。
猫是小奴。
“狗”是柴全的原形。
其间关系纠葛十分复杂。
简单说来,就是小奴总是伸着爪子,要抓小雀儿。小雀儿不服气,找了柴全来撑腰。
结果发现,很早之前,柴全就和小奴打过架,而且胜负未分,柴全还被林信惩罚,罚他抱着猫,坐在仙门外一整天。
所以柴全不敢再跟小奴打架。
现在这三只动物都围在他身边,任他“揉捏”。
小奴与小雀儿之间,刺啦刺啦地燃着战火。
又过了一会儿,林蓁转头看看他。
“林先生要是觉得无趣,可以不用管我的,我一个人练了这么久,不会出事的。”
林信再看了一阵子,看他确实没有什么不妥当。
除夕之夜,他陪在这里,还挺无趣的。
于是他再叮嘱了两句,便离开了。
枕水村四处灯火通明,烛光映照在穿过村子的河面上,摇曳微明,照得河水粼粼。
栖梧师兄在林蓁家里,陪着林蓁的爷爷守岁。
林信惦记着他们家的板栗和花生,原本想要去他们家,却被一个人喊住了。
“仙君。”
林信回头“容容”
胡容走到他面前,再唤了一遍“仙君。”
“这么晚了,你来有事”
胡容点点头,面色正经“嗯。”
林信看了看四周“这里不太方便,走吧。”
他原本想把胡容带回学塾,但是林蓁还在里边。
所以林信带着他去了仙君祠。
白日村中人已经来仙君祠祭祀过了,再过几个时辰,守过了岁,便要来仙君祠再祭祀一次,通报新年。
供案上还摆着供奉的祭品,鲜花鲜果,清香扑鼻。
见胡容神色认真,林信只当他是有什么大事要说,便把小奴、小雀儿还有柴全三个留在外边。
“不许打架,等我出来。”
他又问胡容“我二师兄也在,要不要把他也喊出来”
“不用。”胡容道,“此事与他无关。”
林信反身将仙君祠的门关上,变作原本的模样“可以说了。”
胡容斟酌着道“此事原本我不该插手,但我与仙君相识在人间,算是有百余年的交情,与仙君也算是朋友。所以,我是出于好心,提醒仙君。今日之话,不论仙君信不信我,我都要说。另外,我想请仙君记得,不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为了仙君好。”
林信直觉有些不对,皱了皱眉,道“嗯,你说吧。”
“我调动妖界势力,暗中查探了仙君与顾仙君。”
他倒是坦诚,这样的话大大方方地就说出来了。
林信有些恼了,面色一沉,语气微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在斩仙台上,怀虚的残魄对仙君说了一句话,我那时站在仙君身边,不经意间听见了。只是当时仙君苦恼于其他事情,我也没有向仙君提过。”
那句话,过了近一年,林信也有些不记得了。
怀虚对他说“林信,顾渊和我一样,要真到了那日,你猜他会不会在斩仙台上杀了你”
林信眼眸微抬,对胡容道“我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不过是怀虚挑拨离间,我还没这么傻。”
“仙君,怀虚虽然可恨,但他的话里,疑点重重,值得深究。”
“怀虚才说完这句话的那天下午,我就把这件事告诉顾渊了。”林信抱着手,“你若是因为这句话对他起了疑心,怕他杀了我,大可不必。我清楚得很,他对我下不了手。”
他倒是自信得很。
胡容道“除了顾仙君会不会向你下手之外,怀虚的话里还有很多疑点。他为何说顾仙君与他一样是他二人修的功法相似,怀虚要杀妻证道,所以他觉得顾仙君也会如此。还是说,他们修习的功法,原本就是要养一个人在身边”
林信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住口。”
四目相对的时候,胡容却唤道“殿下。”
那是很早之前在人间的称呼,胡容也很久都没有这么喊过他了。
林信虽然不记得他,对这个称呼还是有些触动。
胡容见他没有说话,举起右手,对天发誓“我不曾挟私报复,我不过是想替殿下查清事情真相。”
林信看看他,抿了抿唇角,放轻了语气“此事我早已知晓,不劳烦你帮我了,你就此收手,不要再查。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先走了,我约了顾渊守岁。”
胡容一时情急,隔着衣袖,抓起他的手腕“仙君就不想知道,我这一年来,查到了些什么。”
林信没有说话,抽出自己的手,却回头看他。
“殿下从前说过,殿下对那时在人间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胡容道,“殿下有没有想过,殿下为何会不记得在人界的事情”
原来他是要说这个,林信只当他要说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拧了拧眉,道“三百多年了,我不记得也很寻常。”
“可是我有时也不记得;我兄长,在初初遇见仙君的时候,也没有将仙君认出来。”胡容定定地看着他,“是谁让当时的人都忘记了这些事情他想让我们都忘记什么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什么人”
“你是想说,顾仙君三百年前也在越国或者吴国”
“是。”胡容点点头,“顾仙君当时在吴国皇宫中。”
“是你的推测,还是你有证据”
胡容道“魔界有一位鹤亭,鹤小公子,仙君应当认得他。”
“是,我认得他,算是朋友。”林信点头,“他说我在越国时,他还是一只鹤,停在宫墙上,等我喂食。”
“我这一年来,寻觅当时曾在吴国皇宫中的妖魔。正巧寻见鹤亭,他与我说,他当时在仙君身边,见过顾仙君。”胡容停了停,“后来他在魔宫之中,再遇见仙君,还因为仙君不记得顾仙君,高兴了好一阵子。”
“你是说,让我们忘记越国种种的人,独独遗漏了当时还不能化成人形的鹤亭。”
“是。”
“你还想说,我与顾仙君有旧。在我还是亡国皇帝的时候,我就认识他。”
胡容正色地点了点头“是。”
林信却道“其实我早先也猜到了。”
他将双手拢在衣袖中,低垂眼眸,思索了一会儿“我大概猜到他与我先前就认识,大概还交情不浅。”
林信早就看出来了,他与顾渊的相识,分明可以一重一重往前追溯。
低桑枝下林信与他相遇;往前,是林信天池调戏“公鱼”;再往前,是顾渊天池点化顽石。
或许还能够往前,便是亡国皇帝与吴国的护佑神在吴国的故事。
那时在吴国的承朝宫,林信看见重渊帝君的金身被供奉在殿中,便有所怀疑。
林信早就看出来了,但是他没有说破,更没有深究。
“你知道,我有一面可以追溯往事的玄光镜。阿姐的事情之后,我就把玄光镜封印在魔界雾林里了。”林信对胡容正色道,“其实我不是很想知道,我与顾渊之前有些什么。”
所以那时候,他对顾渊说“往事没有那么复杂,也不比当前的事情重要。”
顾渊听明白了,后来回他的话,说自己并不在乎能不能修成正道,与他一同把玄光镜埋在雾林里。
不论过往,只看今朝。
这是他二人没有明说,却达成的一个共识。
此后再无猜疑,他二人仍旧如同先前一般相处。
林信拍拍胡容的肩,安慰他道“容容,你要说的我大概都知道了,出于朋友情谊,你担心我,我能理解。你想查清事情真相,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查清楚之后,我与顾渊没办法解决这件事,那时该怎么办”
林信继续道“我了解顾渊,我知道他不会撒谎,我也知道他不会对我动手。他不会做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做,你不用担心。所以说,与其把事情都挖出来,不如维持现在这样。”
胡容双手扣住他的肩,直直地看着他“仙君可还记得,仙君还在人间时,是怎么死的”
林信淡然道“我没有死过。我是由南华老君点化,飞升成仙的,不是坐化,没有人害死我。”
“那他要是不记得仙君了呢”
听闻胡容此言,林信微怔。
言尽于此,他推开胡容的手,转身走出仙君祠。
胡容再回头看了一眼石台上的仙君神像。
仙君一身单衣,披发跣足,手脚上都缠着锁链。
他目光柔和,偏头看向在他手心里啄食的小雀儿。
风动香烛,月色寂然。
仙君祠外的桃花开了一些,将月光染做胭红颜色。
从仙君祠出来时,小奴、小雀儿,还有柴全三只,已经离开了。大约是等得无聊,他们就跑回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那里去了。
林信一个人,拢着衣袖,踏着满地荒草与月光,走回枕水村。
还离得远时,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学塾里走出来,回身把门关上,然后离开。
那是林蓁。他练完射箭,要回家陪爷爷守岁。
林信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学塾里没有点灯,只有檐下灯笼摇摇晃晃的。
想来是他师兄栖梧还没有回来。
林信低着脑袋,慢慢地踱回学塾。
将要推门进去,却不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原是顾渊在等他回来。
他张开双臂,右手上还拿着一封厚厚的印着暗纹的文书。
他说“本君拟好了礼单,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
林信垂着头,想起胡容的话,把脸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以后也别忘记我啊,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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