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 林信坐在密林深处的枯木上。
衍翁靠在树干边, 叹了口气“要不是重渊拦着, 我应该早就打进神界去了, 哪还用在这儿遭罪”
林信撑着头“你活该。”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原本是你先和神界打架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衍翁梗着脖子道, “我就是看不惯神仙忘情,怎么样”
“我还没有忘情过, 我不知道。”林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太阳下山了, 我要回去了。”
衍翁坐着没动, 忽然喊了他一声“林信。”
林信回头“怎么了”
“你明天还来吗
衍翁几万岁了,苍老的模样,目光却清澈得很。
他一个人在密林深处待了几万年, 想来一个人待着, 无聊得很。
林信点点头“我明天还来。”
衍翁蔫坏儿地朝他笑“我想吃绿色的葡萄。”
“原来是这样。”是他想得太多,林信面色一滞,“那我还是不来了。”
衍翁扯住他的衣袖“我高兴的话, 就带你去找玄光镜。”
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林信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衍翁想了想“那我还想吃炒青豆。”
“没问题。”
“我还想吃”
“你以为自己是在饭馆点菜吗”
“玄光镜。”
“行行行,你老点着, 我找纸笔记下来。”
林信写了满满三张黄纸, 背着明显瘪下去的乾坤袋, 准备回去。
衍翁喊住他“诶,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林信停下脚步,挠挠后颈“好像不知道,不过一直往南的话,应该”
“你不知道你就往前冲”衍翁一脸“这是个什么傻子”的表情,“过来,我用法阵送你回去。”
“哦,好。”林信走过去。
衍翁拿过他的竹杖,在地上画阵,又敲了他一下“看着点,明天我还在这儿,你自己画阵过来。”
“好。”
他低头画阵的时候,林信一边看着,一边问道“你老住在哪儿啊”
“不就住在这个林子里吗”
“那”林信弯腰看看他,“除了吃的,要我给你带些其他东西吗”
“不用。”
“真的不用么”
“说不用就是不用。那些玩意儿,你就算从外边带进来了,在这里也过不了夜。太阳一出来,就会变成齑粉,留不住。”
林信想,这大概是密林深处的某种禁制。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传送法阵将他传送到外围,林信挎好乾坤袋,理了理头发,再拍拍衣裳,才要回去。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将入夜的魔界,尽管是在夏日,还是有些凉意。
已经过了晚饭饭点,林信小跑着回了寝殿。
他自门外探出脑袋“我回来了。”
案上的药材与医术都已经收起来了,顾渊背着手,站在殿中,大约是正等他回来。
林信进殿,将乾坤袋挂在椅背上,转身去洗手。
顾渊回身,看了看他的乾坤袋,再看了一眼他因走动稍微扬起的衣摆。
林信问了一声“你吃了么”
“没有。”顾渊收回目光,“在等你回来。”
“那一起吃一点吧。”
说完这话,林信就打了个嗝儿。
今天在密林里,他和衍翁两个人,把他乾坤袋里的零食全都吃了,他还有些撑。
顾渊仿佛没有在意,转身出去传膳“今日有甜汤。”
“不了不了,还是不要了。”林信摆手。
“怎么”
“我喝多了甜汤,晚上要起来,你老说我踩你。”
“不妨事。”顾渊出去端甜汤,“你踩完还揉揉就行。”
林信面上一热。
这日晚饭,他赌气没有动甜汤,顾渊便把汤碗放到他面前。
林信伸出一只手,把手掌狠狠地捏成拳,咯哒咯哒地响。
他面无表情“反正你有两个,我揉坏一个也没关系,是吧”
顾渊端回甜汤,自己抿了一口“今日烧干了锅,只有这一碗。”
“我又没说我不喝。”林信连忙拿起木勺,伸长了手去舀汤,“让我尝一口。”
尝过一勺又一勺,最后一碗甜汤,都下了林信的肚。
顾渊端着碗,让他喝汤,连里边的仙果都捞起来嚼着吃了,林信又打了个嗝儿。
这回是真的饱了。
林信有点不好意思,抬眼看他,看着看着,就好意思笑了。
他低头,就着顾渊的手,将最后一口甜汤喝完。
洗漱之后,林信躺在榻上看话本,一手摸摸肚子,一手拿着书卷。要翻页时,就偏过头去,朝着书页吹一口气。
仿佛他不是在看话本,而是在耍高难度杂技。
过了一会儿,听见殿门微响,便是顾渊回来了。
长发还滴水,是顾渊特意留给林信,让他擦的。
不知道为什么,林信特喜欢看他的模样。
林信转头,看见他这副模样,便从榻上坐起来。
他爬下床榻,拿了一块白巾子。顾渊走到榻前矮凳上坐下,林信把话本翻开一页递给他,然后跪坐在他身后,帮他擦头发。
隔着巾子,林信摸了摸他的湿发,笑了笑“湿漉漉的,不像龙,比较像鱼。”
顾渊温顺地低下头,看他给的话本“你看到哪里了”
林信从他背后靠近,看了两眼,指了一行“这里。”
于是顾渊从这一行开始念。
林信一边听他念书,一边帮他擦头发,慢悠悠的。
念完一节,林信道“圆圆,密林里没有水池子,你是不是挺难受的”
顾渊默了默,问道“我待得很久吗”
“那倒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信听错,他的话里,却有些委屈。
林信玩笑着问道“你洗漱的时候,在玩水吗”
顾渊垂眸“没有。”
“那你玩小鸭子吗嘎嘎嘎的那个。”
“没有。”顾渊解释道,“我只是泡得久一点。”
林信不依不饶,继续逗他“用来泡药酒的龙骨”
“不是,是泡水。”
林信偷笑“我发现天底下的龙都一个样。”
顾渊很快就反应过来“你说本尊与重渊”
“我上次带你去西山的时候,那边有一个好大的天池,从前是帝君的,他也很喜欢”
顾渊面色微冷,只是背对着林信,林信看不见。但林信还是有所察觉,及时住了口。
他好像一时嘴快,惹了顾渊不痛快。
没有再说话,顾渊合上话本,不再给他念。林信说了两句玩笑话,也专心地擦头发。
殿中静得很,顾渊将擦头发的白巾子甩在榻前木架上。
吹灯前,顾渊问他“你要不要出去一下”
林信摆手,信誓旦旦道“不用不用,我刚刚去过了。”
于是顾渊吹了蜡烛。
两个人在黑暗中躺了没一会儿,林信便坐起来“不行,我得出去一下。”
怕顾渊误会,他还特意解释“原本是真的不想的,但是蜡烛一灭,我就”
顾渊拿起放在榻前的琉璃镜,递给他。
寝殿的床榻大得很,林信绕远,从下边爬走,没有再踩到顾渊。
他前脚才走,顾渊便翻了个身,枕着手,面对着墙。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掀开帐子的声音,便是林信回来了。
林信摘下琉璃镜,准备上榻。
顾渊被他推了一把,刚想提醒他,林信却跨坐着,摸索着捧住他的脸。
林信是故意的。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顾渊顺着他的手偏过头。林信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没控制好力度,差点儿戳进他的嘴里。
“改日我给你挖个小水池。”林信俯身低头,亲了他一口,“最喜欢你啦,别不高兴了。”
分明是个小瞎子,顾渊却仿佛看见他的眼中有光。
第二天,林信又背着乾坤袋去了密林。
衍翁在昨日的地方等他,吃了他一整袋的零食,才要带他去找玄光镜。
那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衍翁带着他在密林里,走了没多远,便指了指天色。
“天晚了,你该回去了,明天再来,明天我带你去。”
林信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也没办法。
他自个儿试过用符咒去找,只可惜他现在没有仙术傍身,只用符咒,还是找不着。
明日再来,还是同样的情形。
就这么过了几日,仍旧是傍晚时分。
他二人行走在被天火烧得焦黑的土地上。
衍翁问他“你现在还想要玄光镜吗”
林信思忖着,摇了摇头“不想要了。”
“乖。”衍翁摸摸他的脑袋,“强要知道已经忘记了的事情,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情。”
林信仍旧不解。
衍翁又道“魔界的两面玄光镜都是我磨的,我在镜子里看见从前的事情。原来我也历过劫,不过我败了,也忘记了。我在磨镜子的时候,一时触动,钻了牛角尖,所以走火入魔。”
他道“如果我没在镜子里看见这些事情,或许我飞升时才会想起来,一笑泯然罢了。就算我不能飞升,我在我师父门下,和师兄弟们在一块儿,也很快活,也不会在这儿一个人待了这么久。”
“该想起来的时候会想起来的。玄光镜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阿姐的事情你看得清楚,知道把玄光镜丢掉,怎么过了十年,现在到了你自己,却还越发不明白了”
林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衍翁指了指前边“喏,那边摆着的就是”
林信想了想,拿起竹杖“我明白了,我不要玄光镜了,我马上就回去。明天再见。”
他画了个阵法,金光一闪就离开了。
衍翁往前走了两步“让我看看我的玄”
他把玄光镜放在神树树干里,然而此时,神树还在那里,镜子却不见了。
“我玄光镜呢”他后退两步,看了看四周。
林信回了寝殿,顾渊向来都在殿中。
林信跑上前,坐在他身边,气还喘不匀“顾渊,我有事情跟你讲。”
顾渊没有看他。
“你挂在墙上的画,我看见了。”
顾渊面色一沉,咬了咬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嗯。”
“情劫的事情,不论是从前历过劫,还是现在”
顾渊看着他,面色却有些阴沉,嗓音也有些哑,打断了他的话“本尊想着,你们神仙历劫,都是幻象。重渊不会纡尊降贵,亲自历劫。所以,他或许是分了一缕神魂,让我与你一同历劫。还画了幅画嘱托我,情劫之中,以你为重。等历完劫,你就又是重渊的未婚郎君了。”
“你又胡思乱想了,说不准你就是重渊”林信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想,笑意一滞,随后调整了表情,朝他挑了挑眉,“多大点事儿,我留在情劫里陪你就好了。”
“就算是情劫也没关系的,我和你在一块儿就没关系了。”林信搂住他的脖子,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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