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地域辽阔, 以江城为界,北边大半还是吴国的江山,南边越郡为林蓁所占。
局势暂时稳定之后, 林蓁曾经花费一个晚上,绘制了一幅江南的舆图, 挂在书房的墙上。
林信与林蓁, 并肩站在舆图前。
林信背着手,看着眼前的疆土。林蓁站在他身边,低声向他讲述。
“三百年前,吴国灭我用了八年。这一回,我有把握在五年之内。”
林信认真地听他说完, 笑着夸奖了一句“做得很好。”
林蓁谦逊地笑了笑“托仙君的福。”
“不是托我的福,是你们自己的功劳。”林信拢着双手, 不再看那舆图,转身离开。林蓁跟上去, 关切地问了一句“仙君的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吗”
林信摇头,随后安慰他“不要紧,再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林蓁并不知道他暂时变成凡人,只当他是术法衰退。
林信想了想,补充道“是我自己懈怠, 不专心修行, 所以没能恢复。与别的事情无关。”
没有再追问, 林蓁又问“仙君要留下来过年吗”
“今年情况特殊, 不麻烦你们了。”林信答道,“我也不多留,待两日就走,不用特别照顾我,我只是过来看看。”
“也好。”林蓁颔首,“兵荒马乱的,恐怕冲撞仙君。”
“这是什么话”
今日天气好,晴空素艳,屋檐的阴影落在廊前地面上,笔直地延伸出去。
林信跨过门槛,听见墙外孩童嬉戏,似是有所感,叹道“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安宁康乐,都是前线的将士换回来的。”
“没有仙君,越国后裔一年前就没了。”
林信没有说话,只是在廊前站定。
“此处是从前的越郡郡守府,景致还不错。”林蓁又道,“咱们枕水村,向来有年节祭仙君的规矩。阿爷在府里看了几处地方,准备腾出来暂时做仙君祠。”
“此事不急,等所有事情都稳妥了,再办不迟。”
“阿爷总说,仙君很好,不能断了仙君的功德。”
林信失笑“那等会儿我去跟他说。”
“好,麻烦仙君。”
顾渊与小雀儿在外边等他,林信提脚要走,却忽然听见林蓁道“仙君,一直以来,你眼里心里,都只有百姓”
他语气平静,只像是陈述事实,不带任何其他意味。
林信闻言回头“是啊,怎么了”
“也就是说,仙君心中,无国无君”
“你要说从前越国、现在吴国的百姓,我心里是有的。你要说国朝君父,我心中确实没有。”林信想了想,“当年入吴为俘,今日扰乱天道,我所做之事,统统与国朝君父无关。”
他继续道“从前你爷爷也问过我,有没有想过复国。我很坦诚地回答了,我没有想过。如果复国是重新建起越国的朝廷,把仙君祠建得整个江南都是,于百姓毫无益处,反倒要用百姓的尸骨垒成新朝,那我确实没有想过。”
“我还记得,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在仙君祠跟你说,我不希望你们为了复国活着。你当时说,要渡尽天下人。”林信抱着手,抬眼看看屋檐,“枕水村的百姓特殊,都是越国遗民,他们或许很想复国,但是枕水村之外的江南人民,到底能有什么故国情思说不准连越国是什么都忘了。”
“我是枕水村的护佑神,但是枕水村的百姓是百姓,吴国的百姓也是百姓。百姓不想复国,他们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做护佑神,要不坐在云端,不问世事;若是要管,便不能偏心。”
林蓁目光清明“仙君说的是,仙君明大义。”
说的太多了,林信抿了抿唇角,最后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挺了解你的,你不是那么浅薄的人。我从前也告诫过徐恪,他没有听,你起兵是对的。此事我心中无愧,我也明白,你起兵不是为了复国,是为了为天下谋一份太平,是你忍无可忍,不反不得安宁。倘若徐恪没有逼你,你永远也不会起兵。”
林蓁应道“是。”
过了一会儿,林蓁解释道“是吴国总把我们说成亡国余孽,越郡百姓也总以为我打的旗号是复国,所以林蓁一时糊涂。”
“纵使旁的人看不清楚,只当你是为了复国,但你自己心里应当清楚。”林信拍拍他的胳膊,“复国不得长远,越国已经亡了,应当开创新朝,比越国好的。”
“是。”
林信欣慰地笑了笑,抬脚离开。
顾渊与小雀儿两人在外面等他。
小雀儿上前搂住他的手“仙君好慢,在商议大计吗”
“没有,只是聊了一会儿。”
正说着话,有一个抱着食盒的小丫头,从对面的走廊拐角里跑出来。
她大约是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径直跑到林蓁面前“林将军好,这是我们家小姐亲手做的点心。将军辛苦,送给将军”
林蓁面色不改“不必了,麻烦你送回去。”
原本是听了吩咐才来的,食盒不送出去,她不好交差。
小丫头还想说话,却听林蓁又道“回去同你家小姐说,书房重地,以后不要再来了,丢失了机密,不是她担得起的责任。”
打发走小丫头,他抬眼,小雀儿早也陪着林信走远了。
小雀儿笑着对林信解释道“仙君不知道,阿蓁妹妹现在可吃香了。他要是在城里走一圈,给他丢花丢荷包的,不知有多少。”
林信好奇问了一句“那他没有喜欢的”
“没有,他说天下未定,无心娶妻。一个也不喜欢。”
林蓁跟上去,走在他身后。
只听小雀儿道“不过他要是真不喜欢的话,我有办法。”
“嗯”
“给他弄个夫人,断绝了城中所有人的念头。”
林信笑问道“你想给他弄个夫人”
“我弄不来,不过他自己可以弄。”小雀儿扬了扬脑袋,“他从前又不是扮过姑娘家吗再换上裙子,扮做自己的夫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小雀儿忽然想起一件事“仙君,他前几个月还真的扮过姑娘。”
“前几个月,他就领着十来个人在外边,被吴国的军队撞见了。一个小兵死里逃生,传了消息回来,我和阿爷都吓坏了。然后第二日早晨”
他努力忍住笑“第二天天还没亮,林蓁梳着头发,穿一身蓝颜色的裙子,回来了。还搓了胭脂,抹了头油。”
林蓁抬手,想拍一下他的脑袋,让他别说了。
小雀儿滔滔不绝“他那副模样简直是绝了,我是说很漂亮。他连夜跑回来的,累得躺在床上话也说不出来,我给他擦脸,他那胭脂,红得都晕开了。后来我问他,怎么躲过去的,他说”
“他说,吴队看他擦胭脂的手法娴熟,一点都不怀疑,只当他是生得壮。”
林蓁忍不住了,挥手打他的后脑勺。
“干嘛”小雀儿回头。
林蓁瞪着他。
小雀儿转头就告状“仙君,林蓁瞪我”
仙君眼观鼻,鼻观心,不问世俗,合手道一句“无量天尊”。
抬眼看见林蓁的爷爷。
老人家拄着拐杖,正经过这里。
小雀儿便又喊了一声“爷爷,林蓁打我”
老人家转过头“你也打他。”
老人家上前,眯着眼睛,盯着林信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仙君,你怎么变小了”
林信灵机一动“返老还童。”
“仙君来了正好,我正准备重建仙君祠,仙君若是得闲,随我前去看看”
“我不用仙君祠,不用把东西费在我这里。”林信扶住老人家,转了话头,“又入冬了,你老身子可好”
“好。”老人家拍拍他的手背,“还能活到复国那日,看着仙君做整个江南的护佑神。”
林信也没有反驳,笑着便掀过去。
林蓁事务繁忙,很快便被公务喊了回去,小雀儿陪他过去。
林信扶着老人家在郡守府里闲走,老人家兴致好,一路与他说话。
顾渊跟在林信身侧,不太说话,只在老人家把他错认成林信的仙友时,应了一句“是未婚夫。”
于是老人家默默地和林信换了位置,挡在他二人中间。
仙君还小,三百岁也小,反正他觉得不行。
出了郡守府,一个扎着头巾的小药童,搂着十来个画卷,小跑着从外边回来。
经过他们身边时,拿得不稳,一个画卷落在地上,卷轴滚动,在林信的脚边停下。
林信弯腰,想帮他把卷轴捡起来,不经意间,与画上着君王冕服那人的细长眼睛对上。
他没见过这人,但是画边的小字他认得。
林信心中发闷,透不过气。
仿佛重回三百年前的亡国前夕,江南烟雨,捂得他喘不过气来。
顾渊察觉他有些不对,上前扶住他,摘下他的琉璃镜,帮他揉了揉眉心,低声问道“怎么了”
老人家目光浑浊,看不清楚那是谁,便问那小药童“这是谁你手里拿着的,都是谁的画像”
小药童不认得他,只道“要重建仙君祠,大人吩咐,不能忘本,要我搜罗越国数代先祖的画像,好供奉在祠里。掉下来那张,是灵帝的。我还赶着回去交差,麻烦帮我捡起来,多谢。”
难怪,难怪。
灵帝是闵帝林信的父亲。
老人家握紧拐杖。林信是被他推上皇位的,丢下个烂摊子,自个儿带着朝臣逃了。
林信看见他的画像,能高兴才怪。
老人家拿着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顿,怒斥道“这事情是谁让你做的是谁说仙君祠里,要挂他们的画像”
周遭虚空,林信看不见,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越国。
他的父皇抬手之间,便将他推进十来年的苦难里。
林信睁着眼睛,目光茫然。
顾渊抱住他,摸摸他的脑袋“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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