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里的风雪正盛。
这几日,除了拿着零食探望衍翁、去看看小奴的修行情况, 林信很少出门, 总是窝在殿中。
顾渊自然是陪着这个小瞎子。
不出门的时候, 林信总是懒懒散散的, 除了一些特殊事件, 他能在榻上完成许多事情,听话本、吃零食。
就算是吃掉渣子的胡饼,他也能半个身子探到榻外来吃。
能不下床, 就坚决不下床。
这是小瞎子的原则。
床上多暖和, 外边这么冷, 不下去,死也不下去。
前些时候,从林蓁那里回来之后, 林信对数次提起的祭祀越国先祖的事情起了疑心,托地府孟婆的小徒弟小孟君帮他查一件事。
今日小孟君特意来找他。
小孟君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领他过来的沉黯在外面敲门, 轻声问道“尊上,仙君起了吗他朋友来找他了。”
顾渊坐在长案前翻折子,看了一眼榻前半垂下来的帷帐, “张牙舞爪”地平躺在榻上的林信。
林信听见声音,也坐起来, 抓了抓头发, 又扯了扯衣襟。
顾渊道“还没有, 请客人去偏殿坐。”
门外的沉黯夸张地长叹一声, 对小孟君道“尊上和仙君就是恩爱”
小孟君悠悠道“我可太了解你们仙君了,他就是单纯的睡着没起。他要是会睡美人儿,他早些年就睡了,编六界美人榜的时候就睡了。”
他拍拍沉黯的肩“别瞎想了,兄弟。”
引小孟君去偏殿之前,沉黯怀疑地看了一眼殿门“我多想了”
把小孟君送去偏殿之后,沉黯去沏茶,他走到一半,忽然灵光一闪,赶忙跑回去,对小孟君“万一仙君是被睡的那个呢”
小孟君一脸复杂,半晌,缓缓道“你说的对。”
殿里的林信终于下了床,套上鞋子之后,在原地蹦了蹦,试图活动一下筋骨。
顾渊早先把他的衣裳放在炭盆上边烤这个寝殿大约是唯一一个点了炭盆的寝殿。
现在他起床要穿,便递给他。
林信抓着衣裳,才套了一只衣袖。
顾渊道“林信,反了。”
“噢。”林信换了一只衣袖。
穿戴整齐,洗漱完毕,林信披着顾渊的披风,一手玩毛领,一手拿着点心,见了好朋友小孟君。
他摸索着把点心碟子往前推了推“快到饭点了,吃一点,垫垫肚子。”
小孟君架着脚坐在他面前,捻起一块小点心。
“你上回不是让我翻一翻地府档案,帮你查一下越灵帝嘛。”
小孟君知道林信的经历,也知道林信不喜欢灵帝,所以在他面前,只说“灵帝”,不说他与林信的关系。
“结果如何”
“他还没有转世投胎。”
虽然在预料之中,但林信还是有些惊讶。
他不喜欢他那个父皇,所以从来不去注意他的消息,更不要说是托人打探了。
林信知道,地府有规矩,生前作恶的人,要行刑之后才会投胎转世。
距离越国亡国都有三百余年了,他竟然还在地府。
林信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顾渊便在他身边坐下。
“他现在如何”
“自然是还在地府受刑。”小孟君顿了顿,“做皇帝的,和寻常人不一样,权力大,做的恶事,也比寻常人厉害。而且人界史书有记载的人物,判官根据史书功过,也有不同的判决。信信你应该比我清楚,人界应当没有夸他的,所以他受刑的时间就长一些。”
林信点头“原来如此。”
“再加上,他总是被骂。”
“啊”
“就是你们民间百姓总是骂他,想起他的时候就会骂他,骂他的话又变作刑期,加在他身上。”
林信挠头“好像是有几句俗语,专门骂他的。”
他从前在枕水村附近的村镇玩耍的时候,偶尔听见别人吵架,不是骂对方,而是骂灵帝。
灵帝唯一的有效贡献,或许就是促进了越国境内的成语、俗语等文化发展。
小孟君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这是我向判官大人借的,这里记载,他还有三百多年才能轮回。”
“嗯。”
小孟君问“你要去见他吗”
林信连忙摇头“不要,不要。”
“也好,那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
林信问道“倘若凡间有人祭祀他,会怎么样”
“有凡人祭祀的话,积攒了足够的功德,应该能快些轮回。”
林信恍然“原来如此,难怪。”
“怎么了还有人想要帮他积攒功德”
“嗯。”
小孟君暗骂一声,失笑道“竟然还有人想帮他疯了不成”
“我现在也不大清楚,究竟是不是为了他。”林信撑着头,“不过他是首要怀疑对象。”
小孟君点头,想了想,提醒道“你现在是凡人之躯,又不愿意凡间给你重建仙君祠,护佑神的位置根本就还没定下来。你现在只能算是凡人,不能算是神仙,倘若有人暗算你,叫你当不成这个护佑神,你怎么办”
“我知道的,我会多加提防。”
“说真的,你小心一点。”小孟君关切道,“多少人飞升不能,要是抢了你的位置,你哭也没地方哭,到时候就真要我给你办投胎业务了。”
林信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留小孟君吃了顿饭,他下午还要赶回去值班。
林信把他送到密林外边。
小孟君再三嘱咐“千万小心,有事情第一时间叫我过来。”
林信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当然,当然,朋友就是用来麻烦的。”
送走小孟君,林信便转身向回。
顾渊站在他身后,林信看不见,往前迈了一步,与他脚尖抵着脚尖。
林信站到他面前,与他靠得很近,抬头朝顾渊笑了笑“走吧,回去午睡。”
分明他午饭之前才起的床。
顾渊伸手抱住他。
他忽然有些腻歪,林信觉着奇怪,伸手拍拍他的背“怎么了”
他抬起头,顾渊帮他捋清楚蒙在眼前的白绫。
“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听他的语气,林信问道“是很要紧的事情么”
“是。”
林信了然,一手牵着他的手,一手执着竹杖“那回去说。”
他二人相对坐在案前。
从外边进来,林信觉着热,眼前覆着白绫,闷出薄汗,便解下白绫。
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气“你说吧。”
顾渊道“这些日子看你的眼睛,本尊发现,你并不是天生眼盲。”
林信却松了口气“原来你是要说这个,我还以为你要说情劫的事情,吓坏我了。”
顾渊问“你知道了”
“只猜到一点点,你跟我说,我才知道。”林信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从前在越国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天生眼盲,无药可医,所以我从没有看过大夫。这次阴差阳错恢复凡人之身,你帮我治眼睛,也没有用别的法子,用的也是寻常的医术,所以”
“我用寻常的医术,是怕你受不起折腾。”顾渊道,“其实用术法也可以治,本尊是怕魔气污了你。”
顾渊继续道“你的眼睛,是被人下毒,毒坏的。”
林信微怔。
后来吴国所编的两版越书里,都说闵帝是天生眼盲,出生三日后才被发现。他自己听过的说法也是如此。
如果是被人下毒,便在这三日之内。
林信拍拍额头,试图理清思路。
顾渊抚了抚他的鬓角,安慰道“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也很平常。”
“嗯。”林信捏了捏眉心,“没想到还牵扯出一段宫廷争斗来。”
他思忖道“当时越国皇宫里二妃争宠。我想,应当是天生帝王命的批语引得别人忌惮,所以有人给我下毒。”
林信用手掩面,叹息道“罢了,罢了。”
倒不是不计较了,而是无从计较。
他道“已经过了三百年,人间早就轮回过几遭了。再想知道具体的事情,除了用玄光镜,再查也查不出什么线索了,罢了。”
顾渊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也只是让他知道,心里有底,并没有别的意思。
可他也怕林信难过。
倘若是天生眼盲,林信还能安慰自己,这是天生的,没办法。
如果是被人毒瞎的,便意味着他原本可以不用经受十来年的黑暗,他原本可以过得好一些,最起码他能看见。
林信几声“罢了”,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想了想,强自定下心神,勉强打起精神来,玩笑道“被人下毒也没关系,我的一双桃花眼还是又大又亮,又有神采”
顾渊坐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他。
林信靠在他怀里,咬了咬唇角,伸手擦眼睛时,才发现温温热热的眼泪糊了满手背,终还是没忍住哭了。
他一抬手一劈掌,以手为刀,落在面前的木案上。
木案纹丝不动,倒是林信把手砸得青了一片。
拂袖时带落案上茶盏,瓷器脆响,碎片散了满地。
顾渊握住他受伤的手,把他圈在怀里,帮他揉揉手。
林信哭得厉害,质问道“为什么又不是我想要那个命格的,为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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